五九六九,抬头望柳。七九六十三,行路的君子把衣宽。九九八十一,老狗寻荫地。踩住七九,柳条就发软了,就发青了,就冒黄米了。村里的大人们不一定顾得上往柳树上细看,柳树发芽的消息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用柳笛报告出来的。
柳笛不难做,我们都会做。折一根青柳枝,用剪刀剪成一截一截,用手一拧,把柳枝的青皮拧离骨,取下完整的皮管儿,将管口一端用牙咬扁,并轻轻咬去一层青皮,留下一层黄皮,柳笛就吹得响了。
我们村的男孩子女孩子都爱吹柳笛,人人都是春消息的传播者。在柳树刚冒芽的那些天,塘边,树下,院子里,一天到晚都有柳笛的音响。有的孩子是边走边吹,边跑边吹,好像柳笛本身长了腿,它们无处不到。柳笛长短不等,粗细不等,发出的声响也各不相同。细的,声音就尖,像女声;粗的,声音就憨,像男声;不粗不细的,像女中音或男中音。短的,声音嘹亮;长的声音绵长;不短不长的,声音嘹亮而绵长。各种柳笛一齐吹,就成了柳笛的合奏和交响。
大人们都不反对孩子吹柳笛,在他们听来,柳笛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能唤起他们许多记忆和感慨。有人说:“又一年!”有人说:“日子过得真快,柳笛一响,才知道我们已经老了!”不用说,人们对声音是有记忆的,柳笛的声音在他们心上留下了记号,一提到记号,往事就回来了。正可谓柳笛声声里,春风细如愁。
每年春天,我至少都要做高音中音低音三支柳笛,轮换着吹。我鼓着嘴巴,吹了这支吹那支,把腮帮子都鼓胀疼了。最粗最长的那支,我还用剪子在上面剪了好几个菱形的方孔,像别人吹竹笛那样,手指捂在方孔上吹。这样吹出来的声音就不再是直来直去,而是嘀嘀哇哇有了变化。虽然不是百鸟朝凤,十鸟朝凤大概还是有的。
春天的阳光说暖和就暖和了,我只穿棉裤,把棉袄甩到一边去了。我棉袄里不套衬衣,棉袄一脱,就露出了光脖子和两条光胳膊。一冬天没洗澡了,我脖子里和胳膊上结了一层灰垢。但灰垢遮不住小孩子皮肤的白嫩,捂了一个冬天,乍脱去棉衣,我的胳膊显得又白又胖。比如藕节子,上面黏点泥巴不会影响藕节子的白,还会对它的白起反衬作用。母亲坐在门口的砖台阶上,正给父亲往鞋底上缝鞋帮子。我悄悄走过去,用柳笛对着母亲的耳朵吹了一下。
母亲大概正被柳笛把思绪带得有些远,我对着她的耳朵猛一吹,把她吓得不轻,她把手中的鞋底子一扬说:“我打你!你把我的耳朵吹聋吧!我的耳朵要是聋了,你的娘就是聋娘,你再跟我说话,我光会张着嘴打啊啊。”
我觉得母亲把话说得太严重了,对着耳朵吹一下柳笛,不会把耳朵吹聋的。母亲不让我吹,我就去对着二姐的耳朵吹。二姐知道,柳笛对着耳朵吹,声音很大,而且耳朵眼里很痒痒。二姐躲着,不让我把柳笛对准她的耳朵。我把柳笛含在嘴里,追着二姐,找二姐的耳朵,把二姐追得一会儿躲在墙角,一会儿躲在石榴树后面。
我没吹着二姐的耳朵,二姐趁我不注意时,对着我的耳朵哇地吹了一下。这一下我领教到了吹耳朵的厉害,柳笛的声响和气流硬得像一根棍子,几乎把我的两只耳朵捅透气了。从此,我再也不对着别人的耳朵眼儿吹柳笛了。
在我追着二姐吹柳笛时,堂哥正在扎一个风筝。春来时,我们这里扎两种风筝,一种在天上放,一种在地上滚。往天上放的风筝需要好多线牵着,小孩子弄不来那么多线,只好扎地滚子风筝来放。地滚子风筝是用高粱莛子的细篾扎成的,扎成一个圆圆的西瓜模样,拿在手里极轻。风筝的柔韧性和弹性都很好,两手把“西瓜”挤一下,“西瓜”扁了。手一松开,“西瓜”腾地就圆了。
堂哥的风筝快扎圆时,我凑过去了,问放风筝带不带我。
堂哥看了我一眼,没有马上作出答复。好像需要思考一下,才能作出决定。
我很想到地里放风筝,但必须取得堂哥同意,因为风筝是堂哥扎的。扎这种风筝需要一定的技术,我还没有掌握这种技术。我又问了一句堂哥,带不带我去。口气有点乞求的意思。
堂哥说,我如果给他家的狗带一块馍吃,他就让我去。
我答应了堂哥的条件,到灶屋拿馍去了。为了显示诚意,我拿了整整一个馍。当我把馍交给堂哥时,堂哥在院子里观察了一下,没有接馍,让我自己先拿着。我们拿着风筝走出院子时,堂哥才把馍要过去,说:“我先尝尝。”照馍上吭哧咬了一大口。
我知道了,还说是给狗带馍,原来是他自己想吃。
狗已跑到前面去了,它跟孙猴子差不多,老是充当先行者的角色。
我们刚来到东南地里,金淌、狮子、铁头也跑来了。不知他们从哪儿得到了放风筝的消息。
东南地是一大块麦地,绿汪汪的,一眼望不到边。麦苗褪去燥色,正在返青。它返青的过程大概跟小孩子换衣服差不多,昨天还是深色的棉衣,今天就换上了浅色的单衣。麦苗在地里睡了整整一个冬季,春雷一响,春雨一洒,它们纷纷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它们觉得阳光不错,天气挺好,伸伸胳膊伸伸腿,浑身透着舒泰。按农人的说法,麦子开始起身了。它们一起身就覆盖了地皮。熬过严寒躲过劫难的野兔,不必再担心人们会看到它们,试探着在麦苗丛中恢复流动。兔子对麦苗感激涕零,一再立起身子,给麦苗作揖,仿佛麦苗就是它们的再生父母。一群老鸹往麦苗地里一落就瞅不见了,一只也瞅不见了。
放风筝就是这时节在这样的麦地里进行。要让风筝跑起来,有一个条件最重要,这就是风。不用担心没有风,在春天的田野里,春风总是不请自到。人们通常以为风没有色,没有形。错了,风的颜色和形状都无比丰富。比方说吧,是春风把麦苗染绿,把连天的麦地吹成波浪形状。不信?有人看见麦苗一波一波往远方涌,会指着麦苗说:“看,风,风!”
风筝放飞之前,我们互相看了看,在心里交流着同一个意思。我们知道,风力这样好,风筝要么不出手,只要出手,就可能一去不返,再也收不回来了。但是,我们决不会因为收不回来就不放。
果然,堂哥把风筝放在地头刚一撒手,风筝就贴着麦苗滚走了。风是西北风,风筝顺着风往东南方向滚。说地滚子风筝贴着地滚并不准确,它是跳跃着在麦苗上飞。眨眼工夫,它已飞出好远。
我们欢呼着,撒丫子向风筝追去。我们尽可以撒着欢地跑,一马平川全是跟绿地毯一样的麦地,没有什么东西绊我们的脚。就算摔倒了,麦苗柔软得很,也摔不着我们。别看风筝没长翅膀,飞得却很快。我们怎么也追不上风筝。风筝并不往高处飞,一直跟麦苗若即若离。仿佛遍地的麦苗是它们的蹦床子,它们借助蹦床子的弹力,在一起一落地跳荡。
风筝也有稍微停顿的时候,像是在等一下我们。可我们疯跑着刚把距离跟它拉近一点,它一个弹跳就飞跑了,似乎比刚才跑得还快。我们熟知风筝就是这个脾气,我们不生气,不泄气,加快速度再追。
我们这几个孩子,数铁头跑得最快。他光着练就的铁脚板,看样子非要把风筝逮住不可。他一边追还一边喊:“风筝子,等等我!”风筝不等他,他就骂风筝,跟骂兔子使用的脏话差不多。
论奔跑能力黑狗是有机会追上风筝的,甚至会超过风筝。然而黑狗很善解人意,它似乎也懂得,风筝就是用来撵着玩儿的,倘若像扑兔子一样把风筝扑住,那才是一条傻狗。所以黑狗只在风筝一侧跑,绝不越过风筝。风筝停顿时,它跃起来作饿虎扑食状,扑下来爪子却落在风筝旁边的空地里。
这块麦地斜着算有一里多长,我们跑得汗黏裤裆,头上热气腾腾。麦地的尽头是东河的河堤。我们想,等风筝跑到河堤那儿就跑不成了,河堤那么高,会挡住风筝的去路。
可是,风筝只在河堤下面运气似的停了一气,就一口气沿着河堤的外斜坡攀到河堤的顶上去了。
等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高河堤,风筝已飞到河对岸去了。让人感到神奇的是,风筝飞越河床时,不但没落下来,反而升到空中去了,直到飘过半槽河水的河床才往下落。
风筝没在对岸的河堤上停,就落入堤下外村的麦地里去了,一刻不停地向远方滚去。
风筝是银白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刚落入外村的绿得发黑的麦地时,我还能看见风筝一明一明的。停了一会儿,就变成一明一灭的,再停一会儿,就一点也看不见了。
我大声喊:“风筝子,你回来!”喊着喊着,我眼里就涌满了泪。
堂哥、金淌、狮子、铁头本来也要跟着我一块儿喊,听见我的声音不大对劲,一看,我眼里泪花花的,他们就没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