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少年时候的印象里,挑水对我们家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我们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共用一副水筲。水筲是堂叔家的。谁家需要挑水,把水筲取来,挑起来就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水筲是堂叔家的,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呢。水筲是用柏木做成的,上下打着好几道铁箍,筲口穿着铁系子。加上水筲每天都湿漉漉的,水分很足,所以水筲本身就很重,一副水筲恐怕有几十斤。水筲里盛满了水就更重,一担水至少要超过百斤,没有一把子力气是挑不动的。
挑水的担子是特制的,两端镶有固定的铁链子和铁钩儿,它不叫扁担,叫钩担。用钩担和水筲挑水,对人的身高也有要求,如果达不到一定的高度,就不能把水筲挑离地面。
我们家离水井也不近,水井在村南,我们家在村北,挑一担水要来回穿过整个村街。
水是必需品。做饭,刷锅,喂猪,都用水。洗菜,洗衣,洗脸,也离不开水。我们家每天都要用一担到两担水。
父亲活着时,我们家用水都是父亲挑。父亲挑水当然不成问题。父亲挑着空水筲往院子外面走时,水筲的铁系子咿呀咿呀响。父亲挑了重水筲回家,铁系子就不响了,变成了父亲的脚响。父亲的大脚踩在地上嚓嚓的,节奏感很强,像是在给忽闪忽闪的钩担和水筲打拍子。父亲去世后,我母亲接过了挑水的担子,母亲挑水就不那么轻松,每次挑水回来,母亲都直喘粗气。后来生产队为了照顾我们家,就让母亲参加男劳力干活,以多挣工分。繁重的劳动每天都把我们的母亲累得筋疲力尽。有时母亲还要出河工,吃住在挖河的工地。家里还有年迈的祖父,还有我们姐弟六人,日子还得过下去。于是就轮到我大姐试着挑起了挑水的担子。
那时大姐不过十三四岁,身子还很单薄,那样大的水筲对大姐来说是显得过于沉重了。可我们家没钱买小铁桶,瓦罐子又太容易破碎,只能用水筲挑水。我们那里把钩担两端的铁链子和铁钩儿叫成钩担穗子。钩担的穗子长,大姐的个子低,大姐挑不起水筲怎么办呢?大姐就把钩担穗子挽起来,把铁钩倒扣在钩担上,这样大姐才能勉强把一对水筲挑起来。用钩担把水筲系进井里打水也不容易,技术上要求很高,需要把水筲在水面上方左右摆动,待筲口倾斜向水面,猛地把水筲扣下,才能打到水。这全靠手上的寸劲儿,摆得幅度不够,水筲就只能漂在水面。摆动太大,或往下放松太多,铁钩会脱离水筲的铁系子,致使水筲沉入井底。那样麻烦就大了。大姐第一次去挑水,我担心她不会摆水,担心她会把水筲丢进井里。还好,大姐总算把水挑回来了。大姐走一阵,停下来歇歇,再走。水挑子压力太大,大姐绷着劲,绷得满脸通红。大姐把前后水筲的平衡掌握得不是太好,前面碰一下地,后面碰一下地。水筲每碰一下地,水就洒出一些。等大姐把水挑进灶屋,满筲水只剩上半筲了。
干天干地还好一些,遇上下雨下雪,大姐去挑水就更困难。我们那里是黏土地,见点水地就变得稀烂,泥巴深得拽脚,大姐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加倍的力气。在这种情况下,大姐仍要去挑水。在雨季,我常常看见大姐赤着脚把水挑回来,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而在雪天,大姐出门就是一身雪,水挑回来时,连水筲里都漂着雪块子。按说可以在好天好地时把水储存下一些,可我们家唯一的一口水缸盛粮食用了,我们家用水都是随用随挑。有时挑来的水还没用完,邻家又要用水筲去挑水,大姐就把剩余的水倒进一只和面用的瓦盆里。瓦盆不大,容积很有限。
秋季的一天,下着小雨。大姐去挑水时,小雨把钩担淋湿了。钩担经过长期使用,本来就很滑手,一淋了雨,钩担就更滑,简直像涂了一层油。大姐在水井里把水筲淹满了水,却提不上来了。连着两三次,大姐把水筲提到井筒半腰,手一滑,水筲又出溜下去。最后一次,大姐半蹲着身子,咬紧牙关,终于把水筲提出了井口。就是那一次,大姐由于用力太过,感到了身体不适。那天把水挑回去后,大姐哭了。她想到了她的今后,伤心伤得很远。从那以后,大姐每次去挑水都很畏难。特别是一到雨天,大姐更不愿去挑水。
好在我二姐顶上来了,二姐身体比较结实,人也争强,二姐把挑水的事承担下来。
随着我逐渐长大,似乎该由我挑水了,因为我是我们家的长子。可是,母亲一直不让我挑水。母亲明确说过,她怕我挑水太早,压得长不高,以后不好找对象。母亲怕我长不高,难道就不怕大姐二姐长不高吗?母亲不让我挑水,显然是出于对我的偏心。我注意到,我的大姐二姐也从来不攀着我挑水。她们都有不想挑水的时候,为挑水的事,她们之间有时还闹点小小的矛盾,但她们从来没提过该轮到我去挑水了。
想来主要是我不够自觉,也比较懒,反正我挑水挑得极少。
关于挑水的一些事情,我当时并不完全知情,一些细节是后来听母亲和大姐二姐说到的。她们是以回忆的口气说过去的事,说明她们早就不必挑水了,早就把担子从肩上卸下来了。可我听得心里一沉,像是重新把挑水的担子挑了起来。我想把担子卸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