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了,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只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就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婚,宝玉直乐得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不相同了。雪雁跟着平儿过来见了他这番情景,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坐在王夫人屋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妹妹打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来?”袭人忍看笑道:“等好时辰呢。”又听见凤姐和王夫人说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家的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使不得。我传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着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喜娘披着红,扶着新人,蒙着盖头。下首扶新人的却是雪雁。宝玉看见雪雁,犹想:“因何紫鹃不来,倒是她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她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囚此,见了雪雁竟如见了黛玉似的一般欢喜。傧相喝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后请贾政夫妇等,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认冲喜之说。哪知今日宝玉居然像个好人,贾政见了,倒也欢喜。
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请了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喜娘接去。雪雁走开,莺儿上来伺候。宝下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只见她盛妆艳服低头坐在那里。
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呆呆地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着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贾母恐他病发,亲自过来招呼着。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地叫袭人道:“我是在哪里呢?这不是做梦么?”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地拿手指着道:“坐在那里的这位美人儿是谁?”袭人捂了自己的嘴,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才说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地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的‘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道:“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做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混说起林姑娘来?”宝玉道:“我才刚看见林姑娘了么,还有雪雁呢。怎么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玩呢?”凤姐便走上来,轻轻地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她,老太太不依的。”
宝玉听了,糊涂得更厉害了。他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上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宝钗在内,不好明说。知宝玉是旧病复发,只得满屋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和衣在内暂歇。
第二天便是贾政起程的吉日,众人贺喜送行。
宝玉送过父亲,九天后又与宝钗“回九”去看了薛姨妈,原本就是头昏脑闷,心里糊涂,由着人掇弄过去了。回来后越加沉重,越发连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各处遍请名医,服了药,才省了人事。贾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刻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后,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袭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么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叫宝姐姐赶出去了?她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她。你们听见林妹妹哭的怎么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说道:“林姑娘病着呢。”宝玉又道:“我瞧瞧她去。”说着,要站起来,哪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岂能动弹,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处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服侍,死了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份。”袭人听了这些话,又急,又笑,又痛。
宝钗恰好同着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老太太、太太都还在,我虽是薄命,也不至于此。所以你就要死,天也不容你死的。只管安养个四五天,风邪散了,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兄妹和睦,你听见她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掷中心窝,吓得立刻就要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宝玉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只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贾母王夫人等本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她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方才放心。
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痴心却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她一场。贾母等知他病根未除,只得叫人用竹椅子抬了他过去。到了潇湘馆,一见黛玉灵柩,贾母已哭得泪干气绝。宝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来到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从前何等亲密,今日死别,怎不更加伤感!众人恐他病后过哀,都来解劝,他已哭得死去活来。又叫过紫鹃,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数落宝玉,便将黛玉怎么复病,怎么烧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凤姐不住地劝慰,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哪里肯舍,无奈贾母逼着,只得勉强回房。
宝玉日渐神志安定,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缘”有定。只是有时想黛玉,尚有糊涂。宝钗每以正言解劝,宝玉心中虽不顺,却也无奈。又有袭人等悉心服侍,倒也安静。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天已经昏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李纨和紫鹃哭得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二三匙。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天半天,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和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服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她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她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快不行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正巧探春来了。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黛玉的汗却越出越多,身子便渐渐冷了。探春李纨叫人忙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她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便也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