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一连发生几件不愉快的事情,元妃去世,宝玉失玉,近来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来京赴任途中也偶感风寒,吃错了药,即刻一命呜呼了。这些都使贾政心中郁闷不安。
正值京官考绩之时,皇上看贾政为官谨慎,忠心耿耿,就提升他方江西粮道,就是督察收粮、运粮的官,才使他心里稍有安慰。
眼看就要到了离京上任的日子,许多亲友都前来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看到宝玉的病情,全家都为之不安。
贾母派人叫贾政过去,王夫人也在。
贾政进去见了贾母,请过安后,说:“母亲大人有话只管吩咐,儿当洗耳恭听。”
贾母哽咽着说:“在我众多儿孙中,最疼爱的就数宝玉,他却病成那个样子,昨天我叫人给他算过命,说是要冲冲喜娶个金命的姑娘帮助他,不然只怕性命难保。”
贾政说:“您老人家要给他成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能逆着您,不心疼他。只是宝玉正病着,我也很牵挂他,想看看宝玉到底是什么病状。”贾政说着眼圈都红了。
贾母就让袭人扶宝玉来见。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就请了安。贾政见宝玉面容憔悴,双目无神,傻呆呆的站在那里,就叫袭人扶他进去休息了。
贾政见宝玉病得奇特,就站起身来,对贾母说:“您老人家想办法为孙子着想,就依着您主意办就是了。但不知姨太太有什么意见。”
贾母说:姨太太早就答应了。宝丫头是个明事理的人,这边袭人也是极妥当的孩子,和宝丫头很合得来。咱们就赶着选个娶亲的日子,鼓乐一概不必用了,亲友暂时一概不请,也不排筵席,只按宫里的样子,准备十二对提灯,用八人大轿把宝钗抬过来,照南边的规矩拜堂,坐床撒帐,这样就算给玉儿娶亲冲喜了。先前一个和尚曾有过‘金玉良缘’的说法,说不定咱家有了带金锁媳妇,就会招出那块玉来呢。家里也许会随着转运,再一天天好起来。
贾政听了,不敢违命,只得勉强陪笑说:“母亲大人说得很对,就这样办吧。”再说袭人扶宝玉进屋后,宝玉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贾母和贾政的谈话,宝玉一句也没听到。袭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袭人心想:“这老太太果然很有眼力,如果宝姑娘来了,我会顺心轻省许多。但宝玉心中只有一个林姑娘,刚才的话幸亏他没听到,如果让他知道娶的是宝姑娘,不但不能冲喜,反而会催命的。到了这个紧要关头,我再不把话挑明,那不是一害就是三个人吗?”袭人拿定主意,等贾政走后就悄悄地找到王夫人。见了王夫人,袭人跪下就哭。
王夫人不知袭人是什么意思,就问她说:“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只管站起来说。”
袭人说:“奴才的话,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王夫人说:“你有什么话要说?”
袭人对王夫人说:“老太太要让宝玉和宝姑娘成亲,我也认为是件极好的事情。但依太太看宝玉是与宝姑娘好,还是与林姑娘好呢?”
王夫人回答说:“因为宝玉和林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他俩更好些。”
袭人说:“何止更好些?”于是就把宝玉与黛玉的事一一叙述一遍。
王夫人听后,面带愁容地说:“这事可怎么办才好呢?”
袭人说:“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才好。”
王夫人说:“你先回去吧,过一会儿我再回禀老太太。”
当王夫人来到贾母屋里的时候,贾母正在和凤姐商量宝玉的婚事。王夫人就把袭人说的事情详细地禀明了贾母。贾母听了以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林丫头倒没有什么,如果宝玉真像袭人说的那样,可就难办了。”
凤姐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了一个办法,不知道老太太和姑妈以为怎样?”
王夫人说:“你有办法只管说出来,大家商量着认为可行,就照着办,不可行再另想办法。”凤姐说:“依我看可以采用移花接木的办法。”
贾母问:“怎么移花接木?”
凤姐说:“咱们明里告诉宝玉说老爷做主把林姑娘许配给他了,看他的精神怎样?如果他毫不理会,我的办法就没必要用了;如果他表现出喜悦的样子,就得大费周折移花接木了。”凤姐说着走到王夫人身边,小声的耳语了一会儿。
贾母问道:“你们娘俩在捣什么鬼。”
凤姐又凑到贾母耳边轻轻的嘀咕了一会儿。
贾母听后对凤姐说:“这么办法既苦了宝丫头,林丫头知道了,又不定怎么样呢。”
凤姐说:“这话只说给宝玉听,在外面一概不许提起,她怎么会知道呢?”
三个人计议以后,王夫人和凤姐就各自回房去了。
再说黛玉知道宝玉丢了玉,心想:如果真有金玉良缘,宝玉怎么能丢玉呢?现在丢了玉,也许是因为我和宝玉有缘,拆散了他们。又听说宝玉丢玉后,像丧失了魂魄似的。黛玉心里又增添了几分忧愁。
这一天黛玉吃过早饭以后,带着紫鹃到贾母那边去请安。顺便也看宝玉。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忘了带手绢,就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慢慢地走着等她。当走到以前葬花的地方,忽然听到呜呜的哭声,黛玉走到近前,看见一个浓眉大眼,傻里傻气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问她说:“你有什么伤心事?为什么在这里哭?”
那丫头流着眼泪说:“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应该打我呀。”
黛玉又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你说错了什么话?”
那丫头说:“我姐姐叫珍珠,就因为我说宝二爷娶宝姑娘的话,她就打我。”
黛玉听了这句话,像突然听到一声迅雷似的,惊得心头乱跳,她稍微定了定神,就把那傻丫头叫到背静的地方问她说:“你说宝二爷娶宝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傻丫头说:“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说把宝姑娘娶过来,给宝二爷冲喜。她们还说赶紧办这事。再给林姑娘找个婆家,以后我就和袭人姐姐说了一句:‘赶明儿宝姑娘过了门,是叫宝二奶奶?还是叫宝姑娘呢?’我说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她走过来就狠狠地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不遵守上头的话,要撵我出去。”傻丫头说着又哭了起来。
黛玉听了傻丫头的这番话,顿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心里像打碎五味瓶似的,不知是什么滋味,过了好长时间,才声音颤抖地说:“你以后别胡说了,再胡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赶紧回去吧。”说着就转身回潇湘馆去了。在回来的路上,黛玉觉得自己身子有千斤重。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走着走着,竟痴痴迷迷的走错了方向。
紫鹃拿手绢回来,却不见黛玉,找了一会儿才看见黛玉在那里身子晃晃荡荡的东转西转呢,又看见一个丫头向远处走去。紫鹃赶忙走到黛玉近前,只见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紫鹃忙问道:“姑娘怎么啦?要到哪里去?”
黛玉随口回答说:“我问问宝玉去。”
紫鹃听了这话。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得搀着她向贾母那边走去。当黛玉走到贾母门前时,神志稍微清醒了些,看到紫鹃搀着自己,就问她说;“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紫鹃说:“我给你找手绢去着。”
黛玉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来看宝二爷的,不然怎么往这儿走呢?”
紫鹃见她这样,猜想必定是听了什么话,受了刺激。但也只好搀着她随她进去。
袭人听见帘子响,出来一看,见是黛玉忙说道:“姑娘快请到屋里坐。”
黛玉笑着问:“宝玉在家吗?”
袭人刚要回答,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朝她努努嘴,指着黛玉摇摇头。袭人不解其意,也没敢说话。
黛玉进屋见宝玉坐在那里嘻嘻地傻笑,就坐在宝玉对面,看着宝玉也傻笑起来。二人相对傻笑了一会儿,黛玉忽然问宝玉说:“宝玉,你因为什么病了?”
宝玉笑着说:“我因为林妹妹病了。”说着两人又相对傻笑起来。
袭人见此情景,就知道黛玉和宝玉一样,得了呆傻的病症,就悄悄地对紫鹃说:“林姑娘身体虚弱,让秋纹和你带她回去吧。”
紫鹃对黛玉说:“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黛玉瞅着宝玉傻笑说:“我这就回去了,是回去的时候了。”说着,也不用搀扶,一阵风似的径直回潇湘馆去了,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喷出来,昏了过去。紫鹃招呼雪雁和秋纹三人一起把黛玉抬到屋里,守在黛玉身边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黛玉醒了过来问紫鹃说:“你们哭什么?”
紫鹃见她醒了,悬着的心总算回到了原处。回答黛玉说:“刚才我们以为姑娘不行了,所以哭了。”
黛玉吐了一口血,心中渐渐明白过来,也想起了傻丫头的话。这时她反而不伤心了,横下一条心,只想快点死了。
秋纹回去后神色慌张的把黛玉的事回禀了贾母,贾母忙带王夫人等人前来看望。黛玉见了贾母,气息微弱地说:“姥姥,您白疼我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贾母又请来了王大夫。王大夫看过病,就让贾琏随他取药去了。王大夫走后贾母回到自己屋中对凤姐说:“这林丫头若不是心病,我花多少钱给她治都舍得,只是心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凤姐说:“林妹妹的事,老太太不必担心,天天请大夫给她看病就是了。到底还是宝玉和宝钗的事要紧。”
贾母和王夫人都说:“你说得对,明天早晨咱们就去跟你姑妈商量。”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王夫人和凤姐就各自回房去了。
第二天早晨凤姐就去试探宝玉。凤姐一说要娶林妹妹给他作新媳妇,宝玉就显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话也显得明白些。宝玉对凤姐说:“我有一个心早就交给林妹妹了。娶她过来就可以把心给我带来,还放回我肚子里。”
贾母在旁边听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就对凤姐说:“暂且不用理他,咱们到你姑妈那边去吧。”
正说着话王夫人也来了,三个人一起来到了薛姨妈那里。凤姐笑着对薛姨妈说:“老太太这次来,一是为了看看姑妈,二是有件要紧的事与姑妈商量。”
贾母接过话茬对薛姨妈说:“我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玉儿不成家,我的心总放不下。我们过来就是要和姨太太商量,把玉儿和宝姑娘的婚事办了,给玉儿冲冲喜,借宝姑娘的金锁压压邪气。”
薛姨妈心里也愿意,但听说宝玉又犯傻病了,觉得宝钗有些委屈,又不好拒绝,只好说:“这样也行,只是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接着就商议确定让凤姐夫妇做媒人。王夫人和薛姨妈姐俩又说了许多话,三个人就回去了。
第二天薛姨妈把贾母的话,告诉了宝钗,还说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宝钗开始低头不语,后来就自己垂泪哭泣起来。薛姨妈劝慰解释了好长时问,宝钗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又过了五天,王夫人让凤姐把聘礼送给贾母过目,也让宝玉看看,那宝玉傻呵呵的笑着说:“咱们的人送,咱们的人收,这又何苦呢?”
贾母听了高兴地说:“都说他糊涂,今天怎么就这么明白?”
鸳鸯把礼品一一指点这给贾母看,边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还有银子、羊、酒等等。”
贾母看过以后,很满意,就命人送到薛家去了。宝玉还以为给黛王送去了,心里十分高兴,精神也比以前好多了。
再说黛玉虽然天天吃药,但病情日趋严重。紫鹃在旁边解劝说:“姑娘的心事,我也清楚,千万不要听信外面的瞎话,应该自己多多保重身体才好。”
黛玉又咳嗽几声,吐出好多血来。她猜想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在这生命垂危的时候,贾府上下竟无人过问,心中就更加凄凉,就挣扎着对紫鹃说:“紫鹃妹妹,现在看来只有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就把你当我的亲妹妹了。”只说短短的两句话黛玉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紫鹃听后,一阵心酸,哭得说不出话来。
黛玉又歇了一会儿,喘息着对紫鹃说:“妹妹,我躺得时间久了,很不舒服你扶我坐一会儿吧。”
紫鹃叫来雪雁,二人一起轻轻地把黛玉扶起,身子两侧有软枕靠住,紫鹃从后面倚着黛玉的身体。
黛玉尽全力支撑着,对雪雁说:“把我的诗稿拿来。”雪雁把诗稿送到黛玉身边。黛玉看了一眼那箱子,又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黛玉吃力地指了一下箱子,接着急促喘吸起来,说不出话来。
雪雁以为她要手帕,就从箱子里取出一块白绫手帕。黛玉摇摇头,费力地说:“有字的。”紫娟明白,黛玉要的是宝玉送的那个题诗的旧手帕,就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黛玉接在手中狠命的撕那手帕,她哪里撕得动。紫鹃知道她是恨宝玉才这样做的,就劝黛玉说:“姑娘何苦自己生气呢?”
黛玉闭上眼,歇了一会儿,对雪雁说:“拿火盆来。”
紫鹃说:“姑娘如果冷的话,就躺下多盖层被子。那火盆的炭气你是受不住的。”黛玉摇摇头,雪雁把火盆放在盆架上点着火。黛玉用手示意,让雪雁把火盆放到了炕上。黛玉看着火点点头,把手帕往火上一扔,又把那诗稿拿起来放到火上,黛玉见手帕和诗稿都已燃尽。就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差点把紫鹃压倒。紫鹃忙叫雪雁上来,把黛玉轻轻的放倒在炕上。
紫鹃见黛玉昏了过去,就叫雪雁在旁边看守,自己忙跑着去回禀贾母,不料贾母那里只有两三个老妈子和几个干粗活的丫头在看守屋子呢,紫鹃忙问:“老太太呢?”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就到宝玉屋里去看,竟然也空无一人。见此光景,紫鹃心里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到黛玉这几天竟然没有一人过问,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人怎么这样狠毒冷酷!今天我到要看看,宝玉是怎样的情状。”
说着扭身出来,一直向怡红院走去。到了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寂静无声。紫鹃想:他要娶亲自然有新房子,但不知这新房子在哪。
忽然看见墨雨飞跑过来对紫鹃说:“姐姐在这里干什么?”
紫鹃说:“我听说宝二爷娶亲,就来看看热闹,谁知不在这里。”
墨雨悄悄地说:“上头吩咐了,不叫你们知道,琏二爷另外收拾房子去了,怎么能在这里。”说着仍旧飞跑着去了。
紫鹃发了一会儿呆,又想起黛玉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就一边走一边哭着,回潇湘馆去了。
紫鹃到了潇湘馆,进屋看时,见黛玉肝火上升,两颧红赤。紫鹃觉得情况不妙,她忽然想起宝玉结亲,李纨必然回避。就叫人去请李纨。
李纨正在家里给贾兰改诗,突然看见一个丫头气喘吁吁的进来说:“大奶奶,林姑娘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李纨听了吓了一大眺。连忙叫上丫鬟,向潇湘馆走去,一边走一边落泪。心想:“林妹妹容貌才情,无人能比,这样小小年纪,竟要奔赴黄泉,真是可悲可叹。”李纨一边想着,就到了门口,急忙走进屋去问紫鹃说:“林妹妹到底怎么样了?”
紫鹃用泪眼看着李纨,哽咽难言,眼泪又夺眶而出。只是用手指了指黛玉。李纨见紫鹃这样,更加心酸,连忙走过来轻轻的叫了两声林妹妹。黛玉微微睁开眼睛,像有知觉似的。
李纨对紫鹃说:“你不要只顾哭了,快把林姑娘的衣服和被子拿来,给她换上。”
紫鹃听了这话,越发哭得厉害。李纨也一边哭,一边拍着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快准备她的东西吧,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纨刚说完,就见平儿和林之孝家的从外边进来,平儿说:“我也看看林姑娘。”说着也流下泪来。李纨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来的正好,快告诉管事的,准备林姑娘的后事吧。”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一声对李纨说:“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叫紫鹃到那边去呢。”
没等李纨答话,紫鹃就气愤地说:“除非人死了,我才出去呢……”说到这她又觉得当着黛玉,话说不妥,就改口说:“我在这儿守着病人,林姑娘离不开我。”
李纨又替紫鹃解释一番,林之孝家的见紫鹃两眼哭得又红又肿,满面泪痕。只好让雪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