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两府在腊月里的一件大事,就是在除夕那天祭奠祖宗。此事由贾珍负责筹备。贾珍开了宗祠,叫人打扫,收拾供器。恭请“神主”。一临年关,开销更大,加上平时的各项开支,整个花费是非常惊人的。贾府的收入除了那点当官的俸禄之外,主要的靠收取地租。每到腊月,各处田庄管理佃户的头头,人们称为“庄头”的,就带着大批农产、水产、山珍,充当地租,来贾府交纳。
荣府的王夫人、凤姐以及宁府的尤氏等都忙着置办年事。
这天,贾珍的夫人尤氏忙着准备礼物,丫环捧着一茶盘压岁钱进来,递给尤氏,说是兴儿送来的,总共二百二十个锞子。尤氏看了一看,只见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
贾珍进来吃饭时,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吗?”尤氏说:“今儿我打发蓉儿去办了。”贾珍说:“咱们虽不等着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领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品,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哪怕用一万两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用这个体面,又是沾恩赐福。除咱们这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家,要不仗着这银了,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说:“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贾蓉回来了。他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上面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贾珍看了,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赐银跟着,来回贾母、王夫人;又到这边,回到贾赦、邢夫人,才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
贾珍命贾蓉:“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开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至于重复了。”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单子来了。
贾珍、贾蓉父子俩正在厅上看着仆人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和一张帐目,来回道:“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
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老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贾珍笑道:“庄稼人有些意思。”贾蓉也笑着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吧。”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麂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另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他进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着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得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放心了。”贾珍问;“你走了多少日子?”乌进孝说:“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天忽然一暖一化,路上难走得很,耽搁了几天。虽走了一个月零两天,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说:“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刚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东西又故意少缴粮钱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把方圆二三百里的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不敢说谎。”
贾珍皱着眉头说:“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送这点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早涝,你们又少缴了钱粮,真叫我们别过年了!”乌进孝说:“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竟相差大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闹饥荒搞的。”贾珍说:“正是呢。我这边还可以,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赔了许多,不问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爷岂不赏呢?”贾珍听了,笑着对贾蓉等说:“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进:“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金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既有这心,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念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过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稼老实人,‘外明不知暗的事’,咱们是黄柏木作了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贾蓉对贾珍笑着说:“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哪里就穷到如此?她必定是看花费大了,赔得实在多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就想出这点子,让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有个算盘,还不至到这步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乌进孝出去,好好待他。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对联,各处焕然一新。宁国府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的朱红太高烛,点得两条金龙一般。年二十,贾母等有封诰者,都按品级穿上朝服,坐上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回来,便到宁府祭拜宗祠。
宝琴是初次到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这宗祠,是荣宁府两边另一处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着一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宇。院内白石甬路,两边都是苍松翠柏,两旁的对联及前面的金匾都是御笔。里面灯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些神主,却看不清楚。
贾府人分左右,排班立定,贾敬主祭,宝玉捧香。青衣奏乐,三献爵等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来到正堂上。男东女西,等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才一齐跪下,把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塞得无一点空地。全场鸦雀无声,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退出。然后来到荣府,专候给贾母行礼。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设立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的人都屏退不从此过。
一会儿贾母等回到荣府,来到正堂,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大家都来行礼,然后散了压岁钱和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入座,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完毕。贾母等起身,进内屋换衣,众人才各自散出。
大年夜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一夜语笑喧嚣,爆竹声不息。
年初一五更,贾母等人又按品上妆,进宫朝贺,并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到宁府祭祀列祖列宗,再回来,受完礼,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随便说着话,或和宝玉等姐妹下围棋摸牌玩。
王夫人与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元宵节又到了,贾母便在大花厅上摆上几桌酒,定一班小戏,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两府家人举行家宴。
这里贾母背靠着榻上,和众人说笑了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旁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下面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
当下又有林之孝的妻子,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放着选出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绳吊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一张放在贾母榻下,两张摆到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把红线抽去,堆在桌上。
大家看着戏,只听戏中小丑角说:“今天恰好是十五元宵,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上马去,赶进去讨些果子吃。”说完,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说:“好个鬼头孩子!”凤姐说:“这孩子才九岁。”贾母笑道:“难为他说得巧!”刚说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走上来,把桌上的散堆钱,每人撮上一笸箩,向戏台上说:“老祖宗赏钱给你买果子吃。”说完,往台上一撒,只听“哐啷啷”,满台都是钱了。这边贾珍、贾琏也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一听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上场后,接着献元宵。贾母命让戏暂歇歇:“小孩子家可怜,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把各种果子元宵拿给他们吃。
歇了戏,便有婆子领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要说书给贾母等听。说一段《凤求鸾》,贾母说:“这些书都是老套子,不过是些才子佳人,最没趣儿。”凤姐想让贾母高兴,便笑道:“趁两个女先儿在这里,不如叫她们击鼓,咱们传梅花,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怎样?”贾母说:“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一面令鼓给女先儿击着,从席上取一枝红梅。贾母笑道:“若到谁手中住了,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吧。”众人都知道她平时善说笑话,肚里有无数的新鲜趣谈。今儿听她这样说,不但在席的人都喜欢,连地下伏侍的下人也无不高兴。那小丫环们都出去,找姐唤妹地告诉她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了。”众丫环便挤了一屋子。
戏完乐罢,贾母便命响鼓。那女先儿都是熟练的,或紧或慢,都应付自如。其鼓声慢,传梅也慢,鼓声紧,传梅也快,恰恰传到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哈哈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些喜。”贾母笑道:“并没有什么新鲜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厚地说一个吧。”便说道:
“一家人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只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那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人心里孝顺,只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她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说:‘咱们明儿到阎王庙烧香,对阎王爷说去,问他一句,叫我们托生为人,为何单单给她一张乖嘴,让我们都笨。’众人听了,都说主意不错。第二天去烧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吓得九个魂忙跪下求饶。孙行者听了她们委屈,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说:‘这幸亏遇见我,等阎王来了他也不知道。’九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并不难。那天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了,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笑着说:“好呀!幸亏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子尿了。”尤氏笑对李纨说:“咱们这里谁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别人还想听凤姐的笑话,凤姐说:“外头已交四更了,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贾母说:“亏得她提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那烟火都是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夹着各色花炮。说话间,外面一包一包地放了,有“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黛玉禀性气虚弱,禁不住“劈啪”之声,贾母便把她搂在怀里。薛姨妈便要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笑道:“她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吗?”王夫人便把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