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镇首先是一则成语,关于一块期望中的无中生有的饼子。现在应该叫蛋糕,还不是做好的,只是关于蛋糕的一幅画稿,或者一具模型。蛋糕按比例缩小,细节也在考虑之中。大小有了,形状有了,颜色也是激动人心的蔚蓝或者是五彩缤纷。该有的都有了。
蛋糕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从想象开始、止于想象——从无到无。现在是从无到有。我们的目的是把设计师关于蛋糕的制作理念,尽可能地转换成头脑里的蛋糕模样,这就需要超越常规展开想象的双翼。平行线,三横三纵,意味着步行街道的别样风情。镶嵌两旁的大小积木,对应足够宽敞的绿化带,以及整齐划一错落有致的住宅楼。特别勾画出来的红色方块、黄色网络,暗示形形色色功能齐全的配套设施。一切向城市的标准看齐。这个蛋糕够气派吧!
蛋糕设计师们的描绘是形象性的,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我们在超越枯燥的几何图形和数据之后,无不感受到了一个硕大美丽的蛋糕成品的存在。也就是我即将为大家涉及的这个新兴城市,它的风采已经把我们的情绪不止一次地调动起来了。我所说的蛋糕,现在还不能叫城市,甚至连集镇也不是。准确地说,叫乡场。一条竹竿一样结结巴巴的青石板街道,就是乡场的全部。我丝毫不怀疑蛋糕师傅们的创造思维和动手技能。我想,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用不了多久,这个蛋糕就要成型了。真该感谢那些幕后的工程师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们分明已经闻到了蛋糕的芳香。那是一种诱人食欲的芳香。而我们的蛋糕师傅,即将谢幕。
事实上,眼前这个小镇向前的走势,正在为想象中的蛋糕成为现实不断提供可能。
步行街,青瓦粉墙,似曾相识,却不是昔日的青石板乡场了。绿化带就地取材,遍植花草树木,只等春天来临,翻出新绿,开满鲜花。高的楼,矮的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拔地而起,构成了几条街道的最初模样。医院和学校的设施是一流的,从外观看甚至城里也少见这样漂亮的庭院和高楼。它们是小镇最飞扬最灵动的一笔。电线已经预埋。水厂开始供水。三十路数字电视信号从遥远的城市传输过来。通信网络渐渐覆盖小镇的任意角落。
所有的细节正在按照蛋糕师傅们设计的程序徐徐展开。一切已在掌控之中。尽管,出现这种局面,还有很多的不尽人意。不尽人意是暂时的,毕竟我们已经目睹了那个大蛋糕的风采,而且抑制不住有了进一步品尝下去的强烈渴望。
二
即将入住小镇的人家,来自另外一个乡场。因为支援国家建造一个规模庞大的电站,举家搬迁过来,打算开个衣服店、餐馆、旅馆什么的,并以此谋生。他们实在不精于此道,甚至从来就不曾思考过利弊。挖地、种田、采笋、伐木,靠的是卖力气。力气有的是,使不完也卖不尽。力气真那么靠得住吗?要是一身的力气不再有雇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对那些乡下人家而言,这个命题过于遥远、宏大和沉重了。就像一头老迈的水牛,一夜之间下了犁耙,枷上缰绳,摇身一变,就得把自己等同于骡群和马帮一样。这样的效果,七分的幽默,三分的无奈。
无法确切统计居住在小镇的人数,怕过万人吧。人气是需要一定程度的繁荣来支撑的。闹热是繁荣的直观注解。如果以表面的闹热作为衡量小镇人气指数重要参考依据的话,无疑小镇的人气也太旺太快了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聚拢了。有近一半的人很快就要从即将淹没在水底里的旧乡场迁居而来。一些人家的新楼已经盖成,正待粉刷和装修。尚未完工的,底楼的门市也已虚席以待。过不了这个冬天,他们就都能搬迁进去,摸索着讨价还价做起生意来。手忙脚乱不要紧,一回生二回熟嘛。要是闲了,也学着城里人的情调,三五个聚一堆,喝茶聊天,打牌下棋。或是七八个邀一伙,跳跳广场舞,唱唱卡拉OK。他们共同的名字叫移民。移民可不是随便叫的,法律和政策意义的词汇内涵,庄重、严密、规范、准确。倘若词语的法律和政策意义,一旦转身隐退,我们看到的是包裹在词语表面的法律和政策的温情脉脉,以及人性的光辉。这是移民含义的另外一面。
更多的有关无关的人们在凝聚。他们切入小镇的角度与移民朋友不同。乡场已经消失。城镇正在崛起。移民们向着小镇的核心地带合围而来,从一个乡场的内部,深入另一个城镇的内部。而我和我的同事们从城市那边过来,虽然也是冲了这个城镇,目的趋于一致,方向截然不同。我们是去年春天赶赴过来的。我们的到来,为小镇制造了更为丰富的人气。
突如其来的人气,为小镇带来了料想不到的商机。土地增值。房租一涨再涨。餐饮娱乐业主,从来没有笑得像这个夏天一样灿烂。他们的笑容,生动,不乏深情,成为小镇频频抛头露面的形象表情。那是暴发户们才有的表情。这个夏天,面对小镇,我的头脑里闪过频率最多的一个词语就是——暴发户。我的村庄也有过暴发户。跑车的张家。做木头生意的李家。还有不知怎的就很富有了的王家。他们都不是土老肥。土老肥的财富欲望是靠岁月来积累的,并且镌刻于骨子里。暴发户则显得张扬、冒险以及无所适从。他们的表情常常洋溢在一张脸上。我想,理解暴发户一词的感情色彩,应是复杂的,也是悖论的。我们在回望小镇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候,作为与时间概念相联系的一个词汇,它的感情色彩难免带有某种暗示的成分,产生消极、否定、贬义等黑色幽默效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当我们与不破不立、推陈出新、欣欣向荣等等一些形容词相联系的时候,于是其所包含的情感,又赋予了积极的肯定的意义,而且正努力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健康发展。这是我使用“暴发户”一词叙述小镇的真正原因。
三
发展对于一个城镇而言,是一把无法回避的双刃剑。它制造了你,反过来又不断地为你设置难度和障碍。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于是,向小镇合围而来的,就不仅仅是节节攀升的人气和商机,也有问题。也不知平地里怎么就冒出了那么多的车辆,多得有点搞笑。昨天还在田间锄草犁地的男人们,一夜醒来驾起了大卡,开上了面包,像模像样的,真是叫我们这些高傲的城里人也不得不另眼相看。安全第一位,车祸猛如虎。发生车祸,见怪不怪。我不止一次地在单位的门前,亲眼目睹几个女孩在车撵下失去手臂和腿脚。她们倒下的时候,总是念叨着同样的一句话,我的手呢,我的脚呢,还有人要我吗?女孩们说这话的语气语调,凄楚和悲凉。卫生环境,更是每况愈下。水质恶化。苍蝇乱舞。垃圾很快就要在小镇的一头堆成一座山丘了。关于垃圾的问题,已经开了至少五次以上的会议,修改了至少三次以上的方案,最后问题仍是停留在没完没了的争论和文件上。这不仅是小镇垃圾本身的问题。还有诸如观念的问题、投资的问题、市场的问题、规划的问题、管理的问题、责任的问题。当然,还有水的问题、电的问题、交通的问题、噪声的问题、治安的问题,等等,随便一个问题都需要有足够的耐力去对峙。一些问题业已成为过去,另一些问题冒出冰山一角。一些在意料之外,更多的在意料之中。过去的渐渐被遗忘和忽视,正在进行的要比料想中的严重,而且与所有新兴城市正在上演的那一幕惊人的一致。能够原谅盲目,不能原谅无知。一个旧乡场能在一夜之间成为财主成为暴发户,这是幸运的,但也暗藏某种冒险和投机的成分在里面。这不仅仅是与小镇有关的那一群人自己的事情,需要更多的目光参与进来,重新打量、认知、觉悟和关注。
民工们就是基于这个前提参与进来的。他们从乡下过来,三五结一伙,乡里携乡亲,以各自不同的版本讲述同样一个老掉牙的淘金神话。他们居住的乡下,人多地少,再说地大物博是很滑稽的事情。他们离家的时候,忐忑不安,前途未卜,表情如出一辙。也如这个电站库区一样,他们斤斤计较,寸土必争。斤斤计较和寸土必争,也无法阻止土地不断走失的趋势。城市化正在把他们从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一点一点剥离出去,而后扔到村庄和城市的边缘地带。他们把住棚搭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他们扒拉饭菜的时候无一例外地蹲在地上,匆忙,或者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们中的一些人,卖力气应得的那份报酬,也许还是个变数。但这并不妨碍黑夜来临的时候,他们拥着某个肥胖的女人钻进低矮的棚子里做爱,女人大声叫床或是小声呻吟,宣泄着他们对现状的极大满足。这或许是他们愿意继续眷恋这个小镇不可示人的某种目的。像其他的城市一样,小镇为民工们提供了“家”的虚幻背景——一处躲避寒冷和夜色的栖息地。但这样的给予仍然只是暂时的,就像主人收容保姆一样,主人的脸色永远是那么的捉摸不定。小镇的所有权属于那些敢在他们跟前大声说话的人们。
四
我所在的那个单位的门前,有家小巧的餐馆。与小镇许多的餐馆一样,早上常卖些面食、小吃什么的,那是我早餐时光顾的一个地方。面食店的主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有一个尚在吃奶的孩子,男人常常一大早就去了工地。女人在我埋头吃面的时候,无所顾忌地掏出怀里的奶头喂孩子,直到我把最后一滴汤水喝尽。我想,我一定是在女人的默默注视里喝完那碗面汤的。付钱的时候,我有些心虚胆怯,也不敢抬头正视。我知道,我此刻的念头免不了有些轻浮甚至是淫邪,而我吃面时的模样是女人平静的目光里的全部内容。
小镇的边上,陈列着一条更小更古老的街道。老街不长,三步两步就过去了,清一色石板当街铺筑。老街很老。竹影摇曳,苍苔匝地。南方天井,断廊残檐。老屋明窗,旧时燕雀。时光倒流,人淡如菊。不经意不在乎的,是它的老土和不入时,难以抑制和忘却的,是它的怀旧情调。老街,保留了小镇最初的模样,只是现在正在自己把自己迷失,直到从小镇彻底游离出去,迷失殆尽。一些人家搬到了新的街区,一些人家留了下来。离去的续写着小镇一直不曾间断的那个美梦,留下来的是梦里最坚持最执著最回味无穷的片段。正是午后,阳光漏过天井。午后的阳光并不照眼,那是老街经年的阳光。蝉声微风一样轻轻拂过盛夏的包谷林。红蜻蜓蓝蜻蜓,俨然是老街当然的居民,闲来无事,信步自如。街头街尾,阶头檐下,皆是斑驳陆离的影子,以及影子摇摇欲坠的片段。
黑夜来临。一个小镇的黑夜——一个人的黑夜。远近燃起的灯火,有一双眼睛正在被灼红和点亮。黑夜醒着,黑夜里的眼睛辗转难眠。车灯近了又远了。霓虹灯忽明忽灭。各色广告灯箱。一地流光横陈。以及OK厅、洗脚房、按摩院,灯火阑珊,人影迷乱。夜色在加重加深,不可逆转。而雨季就要来临。这是2005年夏天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