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人面双鱼
《诗经》里颇多吟咏爱情的诗章。《野有蔓草》说的便是初恋情人的一次野外艳遇。“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若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郑风·野有蔓草》)两情相悦,周围的环境也不一样。蔓草丛生,露珠攒动,很放松,也很暧昧。当然,最美的是女主人公。美得让人窒息,最后终是忍不住喊出声来:“有美一人,婉若清扬。”大约这是描写女子之美的最高境界了。形容女子之美,无非花容月貌,最多再来点具有杀伤力的侧面描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类,仍不免落俗。“婉若清扬”,到底是何种程度的美貌?有人解释说似乎跟气质美精神美有关,这倒是符合现在的审美观,把美纳入道德和哲学的范畴。不得不佩服,婉若清扬——关于美的语言到此为止!尤其是当我们在网络地址栏键入“婉若清扬”时,名叫“婉若清扬”的美女子一呼啦上前,那阵势真个是人山人海倾国倾城!看来,语言抵达极致,也容易使人疯狂。
遗憾的是,诗歌没有提到女主人更多的情况。衣着,佩饰,发型。尤为重要的是,此女子携带何种道具之类的信息,只能靠想象了。衣衫当是一袭素衣,不论新织还是旧缝,一样散发棉麻的青晖。黑发高高地向后绾,鱼骨制的簪插于鬓旁。怎会是簪?那时还没有簪的。对了,就一鱼骨,梳两排整齐的对刺,有玉的光泽。还少不了点缀三五朵野花,初夏的风直把花枝往后吹去。女子刚浣洗归来。湖边野花正盛。忧郁的鸢尾,忧郁的歌声。矢车菊向着夕阳的方向转过头去。夜百合散发幽暗的香。还有蓼子,白花花的成片,直乱人眼,也掩饰了花的毒。湖水清澈见底,倒影女子的浴姿。她是为料想中的某个不知名的心上人而浴的。有人说,她看见了一条鱼,不,是两条,两条追逐嬉戏的青年的鱼。夏天的来临,已让他们彼此痴迷于双眸、鱼鳍、鱼尾、鳞甲的光彩与灵动。
我想,她已听到蔓草丛里有人在唱:“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邶风·新台》)也许唱的是此曲:“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多矣,维其偕矣。物其多矣,维其时矣。”(《小雅·鱼丽》)唱词有些晦涩,但浴归的女子能懂——一个人唱,是为了另一个人能懂。绝不是弦外之音,分明脱口而出。想着心上人翩然而至,忍不住就唱,想唱就唱,管那么多干啥?一唱不打紧,女子的脚步扑腾扑腾加快,是不是比心跳还快?她想到了那两条鱼,两鱼相娱。想着水淹过全身,淹过蔓草丛里的心上人。一条鱼遭遇另一条鱼。一条鱼被另一条鱼俘获——说复活更符合此情此景。渔具呢,是不是传说中的罶?罶,音liǔ柳,鱼笱,竹制的捕鱼工具。于河滩垒石拦鱼,罶放石中,鱼进则不能出。有人做过研究,认为罶是暗示女子身体的某一隐秘部分,讲这话的好像是闻一多。这话有些费解了,说鱼就说鱼,说渔具就说渔具,怎么会扯及女子的身体呢?才不会去管呢!反正此时那女子肯定想到了鱼!一想到鱼,想到一条鱼钻进了另一条鱼设置的陷阱,女子面红耳热了。她分明已被爱人热辣辣的歌声瓦解,甚至融化了!
伊人从湖边归来的时候,我们看见她手捧一盆,陶质的红盆,水漫过来,人面与鱼,被夕阳染成绯红。
好了,料想的道具终于现身。
这是一件仰韶文化的遗存,与我歌唱《国风》和《小雅》的男女主人公,大约已有了两个千年以上的时间距离。我想并没有看走眼。一条鱼之所以穿越两千年的时光,是因为另一条鱼在等待。两千年了,他们在湖边相遇。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又是三千年后,我们在仰望已久的半坡村,忍不住回望,叫偷窥更为准确——仅看见一抹夕阳。模糊与残缺。悬念与张力。上帝并没有让我们绝望。
以下该提到这件东西了——人面含双鱼纹彩陶盆:高16.4厘米,口径39.5厘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陕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细泥红陶烧造,彩绘简单朴素,与所有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品格一致。敞口,卷唇,盆内壁两组对称的黑彩绘人面鱼纹。人面概括成圆形,额的左半部涂成黑色,右半部为黑色半弧形。一对眼睛细而平直,似乎还含笑。对了,就像我们的女主人公的笑,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那种怦然心动的笑,满足,安详,略带些眷恋。鼻子呢,鼻子如何好说?在艺术鉴赏的范畴里,鼻子往往没什么作为的。好在这个人面的鼻子小巧,玲珑,像倒立的英文字母“T”,又像被谁轻捏过一般。被谁呢,自然是蔓草丛里的俊俏男子——这样说来,鼻子也似乎能传情了。再来看嘴,嘴巴笑哈哈大张着。女子是藏不住一点喜悦的,一逢喜事,就忍俊不禁,嘴自然很难做到不跑出门牙来。那些讲淑女之笑当嫣然一笑、莞尔一笑、笑不露齿,且不说淑女这个定义带有明显的性别歧视,单说出这个馊主意的人,分明就有点对别人是马克思主义,对自己是自由主义的味道。何况,什么模样的女子才是淑女呢?我看这个嘴含两鱼,笑声跌宕诡异,还有几分天真的女子,就是淑女。
她是为鱼而歌吗?这是至今大约三十种说法中较为盛行的一种。女子和她的部落,临水而居。水滋养了西北高原的半坡村。春种,秋猎,初夏结网捕鱼。鱼成为她们一日三餐最重要的食物。把鱼肉剥下,邀请来爱人,分而食之。把鱼骨鱼刺簪于髻,高挂于门楣。最后再把鱼头擎举过头,供奉于案前。神灵的鱼啊,佑我丰收,保我平安!丰收让女性为中心的部落得以延续。她笑了,笑得半坡的太阳都快落下山去。
她是为鱼而乐吗?这是另一种人性化的说法。黄昏来临之时,她看见了湖里的鱼,为鱼之乐而乐。她渴望给恋人以意外之喜——黄昏来临之前,带上那件鱼纹面具,簪上鱼骨鱼刺。她只有在与心上人约会的时候,才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如此美艳惊人。黄昏的湖畔。人面含双鱼。水苔柔顺无边。
《弹歌》:女神之舞
美与生俱来。土陶时代的先民也有审美,不过是简约素朴的需要——审快感,劳作的快感。“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西汉《淮南子·道应训》)这个“邪许”大约类同于我老家盆周山区的打夯号子。几十个大男人,穿一身老布衣服,抽土烟,抬条石,举大木,“邪许邪许”、“杭育杭育”,直喘粗气。光喘气,还是解不了乏,就于阳刚的号子里加入一点阴柔的“内容”,这就成了鲁迅先生说的“杭育杭育”派的诗歌了。什么内容呢?“元夕立标于野,大会男女。男吹芦笙于前,女振金铎于后,盘旋跳舞,各有行列。讴歌互答,有洽于心,即奔之。”这是关于云贵地区苗族芦笙舞的记载(陈鼎《滇黔土司婚礼记》)。有人做过研究,说苗族男人面对女人大肆显摆一支昂首挺胸的芦笙,是上古社会男人争取性权力的活化石——生殖器崇拜。这是很有趣的。下苦力的男人,似乎心思都相通。劳作太累,虎着一张脸皮就更累了。累了,添点油加点醋,再上几盘荤料。张嘴就来,遮遮掩掩些啥呢,有了快感你别憋着。有句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恐怕就是于此场合发端的。早期社会,女人处于权力上层。男人之所以那么卖力气,除了饮食的需要,更有生殖繁衍和性的需要。肌肉不会欣赏肌肉。石头与石头在一起的时候,需要拌入点泥和水退却火气。
那边不是过来了几个女子。来了才好,荤话说得更起劲了。大不了招来几句臭骂,还别说,就爱女人嘴里的那软腔柔调了,光是听着也是带味道有嚼劲的。骂得越野越俗,越能消疲解乏。最好指名道姓,张三、李四、王麻子,直呼其名,直骂得脸皮热热的,脖子红红的,浑身上下似乎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鼓胀起来。
女子们刚从湖边浣洗回来。一路嬉笑,乌亮的长发垂过腰间。听见了土陶容器碰响胯骨的窸窣声。那些陶啊,之前堆放在森林边的茅屋前。黄昏来临前,它们满盛了澄明的湖水。
水,盛于盂。太阳落山,鸡栖于埘。牛羊下来,干渴以饮。
水,盛于钵。炊烟袅起,洗菜淘米。七月瓜落,八月葵满,九月豆黄,十月稻熟。
水,盛于壶。月亮上来,夜露以浴。一浴月亮湖,再浴月亮湾,三浴月亮坝。
水,盛于盆。彩绘的盆,犹如于湖,明镜一般,清澈柔顺。
甚至能照见一排长发飘飘的影子——五人一组,三组为舞。头饰朝上,尾饰朝下。手牵着手,跨步踏歌。“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尚书·益稷)令人遐想的上古歌舞!我不理解的是,这么好的场面,在一些蹩脚的电视片里,竟被演绎成原始部落的低智商娱乐行为:四步一击,八步一踏,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照我的理解,月亮坝上那群新鲜干净的女人,念念有词,应有所指——“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弹歌》)有专家认为,《弹歌》与原始神秘宗教有某种瓜葛,许是出猎前祭祀所用。砍下竹竿,作成弹弓,射出泥丸,逐杀禽鸟。一连串很男人的狩猎动作,如果从女人嘴里吟咏出来,远比男人们“邪许邪许”、“杭育杭育”地自我陶醉有意味,而且层次更高——以人为鉴照见自己的影子,用现在话说叫被人欣赏。
生殖原始崇拜时期,女人虽然拥有更多的性主动权,但看起来还是比较低调的。她们更多是考虑家族和部落的延续。相对权力而言,慈爱和善良,表现了母性天然恒久的一面。泸沽湖畔有个女儿国,现在尚保留风情万种的“阿夏走婚”习俗。虽说是男人围绕女人走婚,但情感因素却在一点点替代本能的生殖和性,成为维系男女之间的重要纽带。走婚的男人天黑来,鸡鸣走。走是走了,走一次,就在摩挲女人心上划上一痕。没有哪个摩挲女人会拿自己走婚的男人来炫耀。那些有名字没名字的男人,首先被欣赏,被复制,既而被珍藏,就像曾经陪伴身边的心爱物什,旧了碎了,甚至离自己而去,随着时间的老去,最后化为记忆里的一道道抹不去的永伤。这与后来男人们获得性决定权后截然不同。强权社会里,男人既不懂得欣赏自己,更不会去欣赏女人。绵延不绝的争夺和杀伐,把他们潜意识里的生殖报复和性占有欲愈演愈烈,信奉妻妾成群子孙满堂才是伟丈夫,爱情专一被不齿,无后视为不孝。女人,有时候就是男人身上的衣衫和鞋子的代名词,地位连一件陈设器的作用不如。
我们的女祖先们所以了得,不仅在于她们开始关注与那些阳刚之躯的依存关系,更在于她们懂得怎样去呵护被自己一次次端详的对象。包括回过头来再审视自己。女人是无法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自己的,这的确令人扫兴。于是,我们看见月亮湖边沐浴更衣的女人们,看上去很落寞。
而月亮在安静地从水里升上来。月亮并不孤独。天上一个月亮。湖里一个月亮。盆里还有一个月亮。盆里的月亮,有时候更像一枚美轮美奂的玉璧。
一头乌黑的头发正飘落下来,瀑布一般。女人低下头来,看见了盆里另一张女人的脸,正对水梳妆。明月正朗照于坝上,劳作之余的男人们齐聚于此,等候部落的王神们沐浴归来。宰牛羊,分稻黍,主持祭神拜天的仪式——古老的月亮坝上即将上演女王女神的舞蹈。为稼穑农事而舞,为走兽飞禽而舞,为男人们的孔武有力而舞,更为女王女神的一头黑发一对硕乳而舞。月亮湖畔。森林边缘。柳风习习。女人们五人一组,手拉着手,载歌载舞。那些被挑逗的男人们,血管和肌肉在膨胀。空气被加温。“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当一切冷却下来,当她们的目光最后驻于一件红陶器皿,暗示在解密,美在明朗,明朗如照见谁的影子,以彩陶舞蹈纹的形式:细泥红陶;口径29厘米,高14厘米,底径10厘米;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1973年青海省大通上孙家马家窑文化墓葬出土;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
女人成为别人一生一世的影子,那是后来的事情。现在,她正被照见。能被照见是幸福的。女人天生会自恋,也许她们尚未觉察所照见的那个影子就是“我”,但这并不妨碍她们自觉地为一个影子而舞。“我”不是无中生有,此刻,或在对面,或在眼里,或在手中。森林之缘,湖水澄清,月色摇晃。歌者自在歌,舞者未止息。群王在舞。群手在舞。群土在舞。群火在舞。拿捏,旋转,闪烁,腾挪……五重波纹弥漫陶身。内心仿佛还有一个“我”在召唤,如陶的声音,比影子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