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竹有关
“男耕女织”,一个我们曾经为之津津乐道了几千年的经典画面。它几乎暗示我不假思索就得出了下面这样一个主观性结论。在农业文明时代,虎背熊腰的男人们,大都从事一些卖力气的活,比如开山凿石,耕田狩猎。而一些“无”中生“有”的发明创造,则似乎都源自于女人们的灵感。比如帛。女人们野外劳作的时候,目睹天蚕吐丝作茧,如此司空见惯的景象,居然让她们联想到了用来遮羞的树皮草叶。比如陶。据说,在某个夜晚,我们的女祖先们,围着森林里的篝火,击节而歌。当她们抟泥人往火堆里扔着玩时,不经意间,想象飞升,便有了陶。
男人们则要迟钝得多。面对牲口、牧鞭和吆喝,以及没完没了的劳作,农夫们琢磨出了犁。面对愈来愈狡猾的飞禽走兽,猎手们断竹续竹,造出了弓、箭和弩。尽管形式各异,但仍然叫“犁”叫“弓箭”,没有本质的改变,即便他们挖空心思,最终也未能真正征服那片厚实的土地,对于森林里的群兽们也是束手无策。男人们几乎只会改进技术,谈不上什么发明的!他们很难超越自己的“强有力”的一双手和一双脚。四肢的发达,抑制了想象的空间。
按照这样的推理,我渐渐被这样一个思维定式所左右。纸,一种美丽脱俗的尤物,它的发明,应与女人有关。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猜想这样一个场面。在某个遥远的黄昏,男人们狩猎归来,村庄的空地上随处可见他们猎获的战利品。女人们开动想象,计划着如何清点分配这些东西。于是,便有了结绳计事。绳,便是天然的“纸”。结,便是最初的“字”。后来,读到《庄子·逍遥游》,知道宋国有一种叫“洴澼洸”(ping pi kuang)的职业,就是“漂絮”。“漂絮”,便是“造纸”的前身。从事漂絮这一职业的就是一些女人。女人们噼里啪啦击打丝絮的瞬间,想象力得到扩张,无中生出了“纸”。这个资料,印证了我有关女人与想象力的猜想。至于后来东汉时期的宦官蔡伦,充其量算是一个造纸术的改进者,谈不上什么发明的。
直到今天,在纸村,想象与美丽的诞生之于女人,仍然还能从造纸环节的分工上,觅到某些隐隐约约的影子。据说,从竹到纸,其间多达七十二道的工序。如此纷繁的程序,卖力气的活几乎占去了绝大多数。像伐竹、破竹、锤麻、捣浆……这些环节,让我们在触摸到男人们孔武有力的大声喘息之后,还感受到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象。而在流水线的末端,至关紧要的几个环节,如捻纸、刷纸、印花、铺金……这些成就一张纸的美丽面孔的细活,几乎就是为女人们的一双巧手天生的。
纸抄好后,女人们把它们一张张分开来,刷在焙墙上,熨平后等待风干。女人们刷纸时,纤纤玉指的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或捻,或分,或揭,或扶,充满了温柔的母性色彩。最后,让一槽纸浆鲜活起来站立起来的,是女人的一口气。女人的这一口气,很有种传奇的神力,噗的一声,焙墙上隐约可见的都是纸的绰约风姿了。纸干足后,揭下来,然后印花、洒金……取一块云英木板,蘸上浅浅一层天然色料染液,药液是从溪边坡头采来的树叶、药材熬成的。云英版往玉版纸上轻轻一摁,暗纹就有了,似隐似现,若有若无,很好看的。暗纹有龙凤瓦当的,也有山水花鸟的,都是些极古雅的东西。裁成条幅,可以书写对联,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若是写大幅字,或画工笔花鸟,就在已设好色调的五色纸上撒些金末,那纸就显得流光溢彩了,且不扎眼,可是馈赠的佳品哩!一张素打扮的玉纸,经过这些细活,便生花好看了。这些活,统称“刷纸”,所以纸村的女人共同的名分叫“刷纸匠”,而且她们一出生到纸村,就注定与纸为伴,以纸为舞了。“刷纸匠”,一个很男人气也很粗粝的名字,我简直为纸村那些秀外而慧中的女人们恨恨不已了!
从纸浆成为纸,其中有一个我不得不作交代的要紧环节,“打帘”。“打帘”,又叫“抄纸”,手握纸帘两端,往浆槽里微微一折,水要刚好没过纸帘,差不多就是极薄的一层水皮吧,然后,手腕左右一抖,水溢走了,一张“纸”也“无”中生“有”了!倘若没亲眼见过这个动作的话,你是不会懂得真正的“分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的。倘若你是第一回目睹这一冲一捞的话,你唯有目瞪口呆,惊讶得喊不出一个字来!
一直以为,抄纸是靠卖力气的。和许多的人一样,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其实缘于骨子里对于女人由来已久的某种偏见。因为,现在大家看到的所谓“抄纸匠”,大都是一些膀大腰粗的男人们。男人们抄纸时,往往不着上衣,只系半片皮制的围腰。胳膊的油光,额上的青筋,横看竖看都是粗犷,都是大大咧咧,都是蓄势待发的“力气”。这种“力气”,在抄取尺幅硕大的纸张时,更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一种叫“凝霜澄心”的纸,一幅可达五十尺。抄取之时,吆喝为号,众人协力,盛况空前!还有更大的,只要有人敢用,就有人敢抄。纸村的抄纸匠们,在谈到抄取大纸时,自豪总是情不自禁溢于言表。
然而在纸村,当我亲眼目睹一张纸的从无到有之后,一直所坚持的此番偏见,便彻底地摇摇欲坠了。我怀疑,抄纸匠们大智若愚地轻轻一“捞”,除了表面上的“力气”,肯定还有别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什么的。比如“技巧”,比如“天机”。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说,纸帘在水中的上下翻飞,就犹如天鹅出浴。这个比喻,挺美,而且富于想象和深情。而我则想起了青花和陶,想起了许多年前森林里充满传奇色彩的那一个黄昏。据说,许多年前,抄纸还真是女人的专利活。更令人惊讶不已的是,直到今天,纸村手艺最好的抄纸匠师傅,还真是女性,这是多么的让人振奋不已的事情啊!想象一群清癯的女人,头戴素巾,身着碎花蓝袄,雕塑一般地守候在硕大的水缸旁,手持一张木格状的竹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一个近似于舞蹈的动作,直到村庄变得幽暗,时光变得迟缓起来。这一幕,与我冥冥之中的那一个黄昏,那一缕霞光,那一群女人,是何其的相似!
不由得想起一粒种子的诞生。垦荒、辟地、育种、下地。这些细节,与男人们有关。而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则是女人们的事情,是她们最后造就了一个美丽的生命。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灿烂夺目,光彩照人,让我一想起来,心底总会升起一种无限的温暖。
以水和水磨为例
2004年的冬天,我在一个电站库区做移民工作。常到一个村庄转,结识了几个乡亲,渐渐也把村庄的名字记住了,很好听的,叫射亭。会不会是社亭的笔讹呢?记得小时候念过一篇课文——《社戏》。江南的戏台,四面临风,蛙声和稻花香,此起彼伏,梦幻一般。那戏台似乎是搭在一个叫社亭的茅屋里?民间戏曲,五花八门,真是原汁原味的泥腿子艺术。
关于射亭的来历,我问过很多乡亲,未果。回答几乎是一致的。射亭就射亭嘛,管它什么来头。像取名字,唤张三就张三,唤李四就李四,唤鸡娃狗娃就鸡娃狗娃,日子一久,也就惯了。顺其自然,约定俗成。民俗就是这样有趣。我还是喜欢把村庄的名字写作射亭。尽管写作社亭多少还有点道理。射即弈,不是两人举棋对弈,是三五闲人,是一大帮子老牌客。建一间凉亭,摆几张方桌。喝茶,打牌,吹龙门阵。乡下人最善于忙里偷闲,何况一年农闲的月份也不少。当然,这是我的杜撰。只是,叫社亭太严肃;叫射亭,显得轻松。文化本不应该从早到晚都是拉着一张驴脸的。
下面的故事,就是我从射亭的守磨人那里听来的,不妨一读。除了把它看成笑料,还可以当文化佐餐。
说一个年轻人,背了一背篼包谷,去水磨房磨面。去得稍晚了些,碾米磨面的背篼排了一长串。磨房里摆满了,又摆到堰埂上。黄昏还没有拢,看来还可以“圈几圈”。守磨人就说,去耍嘛,我给你看着,只等天黑来背面就是了。守磨人老实,口碑好,从来没有听说过占过哪家磨面的便宜。年轻人就去了。是去了射亭,还是去了谁家屋里,反正一去就是老半天。磨面的人都走了,还不见年轻人来。守磨人起了心。提了一把白瓷茶壶,装了热水,见四下里没有人,就把热茶壶偎在磨好的面粉里。听说,这样可以把面粉发湿,而手却掂量不出来。在面粉里偎的时间越长,效果愈佳,一把水壶足可以揩上一两斤。守磨人虽然叫守磨人,但山里的水磨是不需要人照料的。石磨上绑一个撮箕,一根上料的竹竿。转一圈,竹竿就往磨心里添一回料。北方驴子拉磨,就是采用的这种机关。在南方,不用驴子拉,用水冲。守磨人等不得,也躲到一个地方打发时间去了。天擦黑,磨面的年轻人回来了,守磨人还没有下桌。也许是正摸到一手大牌。这一大意不得了,年轻人找不到守磨人,顾不得打招呼了,背了面粉就回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面粉里还藏着一把白瓷茶壶。年轻人大而化之,不像女人家,心眼多,斤斤计较。便忘了掂量掂量是不是少了。这跟他去打了那一下午的牌有关。输赢已见分晓了。赢了,自是高兴,面粉少了几斤也就不计较了。输了也没有什么。反正都输了,亏了面粉,就当又多输了一点点嘛。守磨人占磨面人便宜的创意,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只是当笑柄,一笑了之,没有想到还真有人这么做。好在故事的结尾,出人意料,让那个爱占便宜的磨面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还让听故事的人喷饭捧腹。
我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故事的幽默效果。我更关注诞生故事的村庄,关注临水而居的创造力。故事的结局,笔势飞扬,文章也就出彩。想来,编这个故事的人,智商一定不低,而且很可能故事本身就出自一个忠实的守磨人。想象的守磨人大概应是这样:驼背苍老。胡子老长。老抽烟。一杆儿烟,抽不抽都要咬在嘴里。电影和小说里的守磨人,似乎都是这个模样。然而,给我讲故事的陈大爷例外。陈大爷不抽旱烟袋,也没有一把悠长的白胡子,缺少这两件道具,怎么看也不像肚子里装有故事。这让我很诧异。
陈大爷讲故事有个毛病,边磨面边讲,边歇气边卖关子,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一个故事裁成几截。一磨水小了,石磨就不转了。就好像拉磨的驴子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草。又把堰口的挡水板合拢。蹲下来,接着讲,边讲边看着堰头的水位一点点升高。你可千万别急,一时半会水还漫不过挡水板。陈大爷,你等啥子,搞快点嘛?急啥子?慢工出细活。你家硬是动了烟火要忙着等磨米开锅哟?等磨米下锅,也还是要耐心。等哪个?上河沟来的水把堰头灌满,要一杆儿烟工夫,堰头怕有半里地长。回头还要等,等水冲转磨子磨面。山里的水磨,模样丑,但会唱歌。咯吱咯吱,哼哧哼哧。唱的是山歌还是小曲,一句也没有听懂。听不懂,也上瘾,因为听的是那份逍遥自在。城里来的小青年,到射亭旅游,最上心的就是看水磨子磨面,半天也不想离脚。一转一转地磨,一转一转地等。磨一转,唱几句,等半天。
等待是一个一相情愿的过程,是一种时间的慢。掐着指头数。时间被梳理。一节节经过手心,让你亲自过目,目不忍睹。最后,还要被拉长,像大娘的口水话,不着边际。尽管这样,等待的对象还没有来,想象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发生的往往是节外生枝,与目标无关。与等待的过程有关。那个年轻人看着水磨的斯文样,心一发慌,手就燥痒。打牌,是过程。白捡一把白瓷茶壶,在意料之外。
由此可见,等待本身,是足可以催生想象的。以水为例。由动而静,如滴水穿石。想象在等待中贮存起来,锻造一把隐忍的剑。厮杀和剥离,揪心的是一点一滴的疼。由静而动,如冰融为水。想象在时间的慢中得到释放。每个毛孔都在呐喊,每瞳眸子都在摄猎。没有声音。只有深处的訇鸣,由远而近,盛大开来,一气呵成。由动而静再到动,如水推动水磨。作为动力的水,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它是行走的,更是飞翔的。一对想象的双翼,不是插上去的,而是缠绕上去的。在等待中一丝一缕地被缠绕。在时间的慢中,赋予了创造性。守磨的陈大爷,把水关了,耐心地等水贮满,再不厌其烦放水磨面。磨子呢,也不心慌,放一次水,磨一背面。步履轻松,张弛有度,行走如飞,就像一位老人,在山间溪边练习太极拳。
水磨的前身是驴拉磨和人推磨。驴子是善良的,讲故事的人把它调教得不会思考了。讲寓言的人,喜欢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不是因为情趣,因为立场。人推磨的情形,倒是很温馨。一个人推,一边推一边想些烦心事,磨一推完,也记不得了。两三个人推,母亲的手、姐姐的手、我的手,攥在一起,磨把很快就渗出汗。一大家人推,得架上横担助力。众人七嘴八舌一喊推,磨子就转得飞快,气势磅礴,其乐融融。人推磨也有问题。力量是生硬地附加上去的,缺少衔接和过渡。精神也过于专注。就是说笑想事也是有约束的——推磨的手要随时赶上石磨旋转的节奏。这对于施展想象也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