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话是旱地里的一场雨
有的话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有的话是伤口上的一撮盐
有的话是病床前的一盆花
可以似决堤的洪水般疯狂
可以如小溪流水般歌唱
怎样说,不仅是技巧,
还关乎品德
一个人,能把某一项事业或者爱好作为毕生的追求,到生命的尽头,实为不易。常人不易,非寻常人更不易。
作家史铁生去世了。他是把写作做到生命尽头的人。
他是在迎来60岁生日的前3天去世的。自21岁截肢后,坐上轮椅度过了整整39年。39年,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或许还嫌短暂,可是对于一个高位截瘫的人来说,它是怎样的漫长!
是为生存发愁,还是在艰难的生存中寻求精神支柱,让生命的难度嵌进理想的花环?史铁生选择了后者,而且以超人的毅力,成长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思想者。
当然,史铁生是奇人。无论是他的文学贡献,还是他与病魔作斗争的超常毅力,都堪为当代楷模!那么,一般人,在文学已不再是人们看好的今天,去世前还在修改自己的文稿,他的精神动力又是什么呢?
兔年的正月十一,在灵武,我的大学同学文华家,他的妻子小周说:“王文华临去世前还在修改他的长篇小说。”
小周是在极度悲伤中,呜咽着说出这句话的。说话者和聆听者都落泪了。一个人生命将逝,还在惦记在许多人看来百无一用的文学创作,可悲乎?可敬乎?不可理喻乎?
王文华在灵武可以算得上文学名人。可是出了灵武那个圈子,知道他的人就寥寥了。他进行文学创作,除了时间、精力的付出和精神上的自我抚慰,没有任何经济上的收获。许多年来,印在我脑子里的,是他家院子里自建的一间小平房里的一方土炕,和土炕上的一个小方桌。他就是在那里进行文学创作的。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一天,我们宁夏大学中文系七五级的几个同学去灵武看他,他的爱人小周满怀深情,也不无骄傲地向我们介绍了她的丈夫在那个小炕桌上进行文学创作的情况。她说,为了规避孩子们的干扰,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文华几乎都是在那个小炕桌上度过的。许多年如一日,孤灯伴影,一遍一边地写,一遍一遍地改。耗去了多少时光,费尽了多少脑汁,节俭了多少常人所享受的休闲娱乐,用掉了多少张稿纸。而文华的一头浓密的黑发怎样脱得连头皮也遮不住了,只有他们两口子心里清楚。真乃“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当然,成果是有的。2000年他的20万字的长篇小说《遥远的朔方》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他十分高兴地到我办公室送书,我自然同他一样高兴。因为不仅是我的同班同学有了成果,还因为我们班同学中,到那个年龄了,还痴迷于文学创作,坚持了下来并有了成果的,只有我和他了。
在这之前,他还写过许多诗,以古体诗为多,并时常散见于报刊上。这期间,他的工作有了变动,从教师岗位调到了党政机关。主要从事公文的写作。与教师工作相比,繁杂的事情更多,心绪更难静下来。可是三四年后,他把一部40万字的小说打印稿放到了我的办公桌上。我肃然起敬,为他的定力,为他的勤奋,为他的智慧和才气。他很谦虚,也很霸道。要求我一定要认真看,而且一定要提出修改意见。我了解他的性格,我深知他的谦虚和霸道都是真诚的。搪塞和闷混都是要挨骂的。说实话,按当时我的工作情况和手头的文学创作任务,让我去对40万字的长篇小说品头论足,真是为难我了。可我豪无招数,谁让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呢!而且,我们班同学中原先搞文学创作好几个比我们强的,现在都不写了。文华能坚持与我同伍,我必须帮他。下狠心挤时间,认真地读了一遍。书中的几个人物在我的脑子里活了起来,宁夏川区回族群众生产生活的画卷也渐渐的立体化了。几个青年主人公奔走于城乡之间,面对改革的大潮,徘徊求索以及情感纠葛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我。说实话,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可就是激不起情感的大波澜,甚至在写作技巧上同他的前一部小说没有太大的差异。比如,情节发展缓慢,语言叙述拖沓,心理刻画不细腻,太贴近现实生活,缺乏艺术的凝练等。我如实地斟字酌句,写下了6条修改意见。其中主要的一条是文字压缩到25万以内。
王文华很诚恳地倾听着我的意见。因为他同时也在征求着其他人的意见。我知道,他的生活圈子里有许多文学挚友,其中不乏大师。
这以后,断断续续电话里听到他修改的情况。再后来他说先放一放。我明白,一部大著作,放几年不一定是坏事。认真地想一想,多读一读,再着手修改,或许会有大的长进。主要是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再往后,我们电话的内容涉及文学的少了,主要是他开始搞企业了。他告诉我,他已退居二线,帮别人搞企业。我想这也许不是坏事。在“写作不如搬砖”的年月,文学的梦可以做一做,但没有必要一条道走到黑。建筑工地搬一天砖,大小伙子,怎么说也挣100元。可你写一篇2000字的文章,刊发了也不一定能给你100元。况且,王文华的家境并不富裕。能多挣几个补贴家用,也是好事。这以后,我们联系的更少了,打个电话,他也是寥寥几句。有时候,接通了电话他在外地,感觉是很忙的样子。难道是真应了“道不同,不与同谋”?一沾经济就有了铜臭气,有时候我暗自思忖。
他的肝病是去年5月份查出来的。半年的时间,银川——北京,住了几次院。太晚了,没能留住他的性命。这之前,没听说文华有什么病,经常是一种很健康的样子。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得了那种病呢?他妻子小周呜呜咽咽地诉说让我渐渐地明白了。文华帮忙打理的企业倒闭了,亏了100多万。为了还债,他帮着借债,要债,自己也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他是个硬铮铮的汉子,不会耍赖。可是就是差了人家的钱,怎么办?他选择了不接同学的电话,不愿我们知道他的现状,硬是把自己的身体逼出了毛病。
为什么,在最后的岁月,还要修改他的小说呢?同行的同学有些不明白。
我懂。一个把文学梦做了大半辈子的人,在他最后的岁月里,感到了时间的珍贵。在那种时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他还没来得及修改完的长篇小说完成了。或许他突然明白,只有写作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他甚至后悔,不该去搞什么企业,耽误了大量的时间。当然,在那种时候,病入膏肓的他,没有能力去偿还债务,没有能力为妻子、孩子再做点什么。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完成毕生的夙愿了。而也许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种追求才显得弥足珍贵。我敬重他,我的文华同学。
2011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