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火炕是中国北方农村冬季取暖的主要方式之一。而为了积肥种田的需要,一个冬季把火炕拆了砌上,砌上拆了,折腾四五次,在许多地方的农家并不鲜见。
拆炕是所有农活中最脏、最呛、最难闻,对人心肺损伤最大的活计。
揭掉炕席,掀开炕面,黑糊糊、焦油油的炕洞裸露在你的面前。紧跟着蹿出来的,是一种刺鼻的、辣的温吞、甜的腻歪、臭的怪异、足以叫你恶心到呕吐的一种味道,叫你躲避不及,又无法回避。这种炕洞里的味道以在里面烧的柴火的种类的变化而变化。如果仅烧麦草和稻草,味道就柔和得多,单一得多,好闻得多,近似于夏收之后,在麦田的地角边燃一堆篝火,烧几穗麦粒,在野草的味道中夹几许淡淡的麦子的清香。如果加进了劈柴或野草,因这些东西自身的味道,烧炕之后,蹿出来的味道就复杂得多。艾蒿的熏臭、辣子秆的辛辣、西红柿秧的乳酸、茄子秆的微苦混合在一起,那是一种说不出的难闻。倘若再加进了煤沫子,烧炕之后,则就像做豆腐点了卤,发生的化学变化就大了。到了拆炕的时候,就是那种典型的怪异的,要多难闻有多难闻的味道。
我在石油单位干过两年多装卸工,接触的石油化工原料够多了,因之对各种化工原料气体的鉴别能力和忍受程度也是有些水平的,相比之下,炕洞里的怪味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怪味对人体的侵害程度有多大,没人研究过,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叫人马上就晕过去的感觉,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久地不能抹去。
儿时与父亲一起拆炕,往开掀炕面子最难闻的那一刻,父亲总是不让我在屋子里呆,怕我中毒。后来我长大一些了,懂得心疼父亲,便主动请缨,让父亲到屋外面去,由我把炕面子一块块掀开,把最难闻、最毒人的气体先放掉。我家的扯间屋是八洞子炕,掀开两排16块炕面子,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这是需要憋住气,忍住呕,才能干活的半小时,这是谁干过,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艰难劳作。我粗算了一下,从我14岁接手到我40岁家里不再拆炕,我干了26年。26年,那种气体在我的肺里循环了无数遍,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和不是记忆的器官里。
放掉“毒气”之后,是如何抑制炕洞里的灰呛人的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泼水,挑来10多桶水泼下去,让一动就满世界飞的草木灰变成黏稠状。但这样做也有问题,一是挑水太费事,过去一个村子也就两三口水井,我家离水井有小半里路,10多桶挑下去要费很多时间。二是泼水之后,灰是压住了,可埋在灰里的坷垃就难清理了。故而,我一般采用折中的办法,即略浇一点水,压一压太大的灰,清理坷垃和往外弄灰同时进行。往外背灰的工具是背篼,一铺炕的炕灰大约要背100背篼左右。一铁锹一铁锹往背篼里上,每一锹都扬起一股灰尘,灰尘浓度大小,有害气体多少,你能不能受得了,没人心疼你,没人关心你。你必须咬着牙坚持着,因为,你是这个家顶门立户的壮年汉子。虽说最后的10年,我已是县里有些名气的中层干部了,可是,到了该拆炕的时候,旧衣服一穿,该什么形象还什么形象,该什么苦都得受,也能受得下去。农户家过日子,该走的路,一步也不能少。有时候我也建议父亲,能不能少拆两次?父亲总是说,也行,就是地里的肥力就差一些了。父亲的话我能不明白吗?
拆了炕就要把它重新砌起来。砌炕是一项技术活,一要平整,二要好烧。为了学会这门技术,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让父亲和我都满意了,我的技术却用不上了。大约到20世纪90年代中叶,我的乡亲们不再用柴火烧炕了,一家家砌起了式样新颖的、贴上了瓷砖面的、只烧炭火的“洋气”炕。有的干脆不要土炕了,支起了床,告别了土炕,告别了拆炕、砌炕,告别了农事活动中又一项繁重的,给参与者身心带来一定摧残的体力劳动。同时,也让农家小院里真正的绿色食品永远地与我们告别了。不用农家肥料的蔬菜,不仅病虫害越来越多,而且味道也差了许多。尤其是炕土肥,冬季保暖杀菌消毒,春季改善土壤结构,疏通根系生长,功效特别明显。
我老家的小院里有一架父亲留下的葡萄树,这几年我坚持不上化肥,不施农药,只用农家肥。但苦于找不到炕土肥,问题越来越多。一是颗粒小,二是病菌时有发生。无奈到农药店求助,一位资深农艺专家告诉我:“过去的农家肥结构多好啊,人粪尿是凉性的,炕土肥是热性的,加上青草的沤肥和牲畜的圈肥,各种肥料混合,就具备了蔬菜和各种农作物需要的养分和灭菌剂。可是现在的农家肥多单一呀!没有了炕土肥,就是没有了多种有机肥土灭菌元素。你相信还有不用化肥,不用农药的水果蔬菜吗?哄鬼去吧!真正的绿色食品时代早已不存在了。”
科学技术的进步是人们无法逆转的,它在推进生产力大踏步跃进的同时,也打乱了生物原有的一些健康的秩序。
拆炕的年代还能复来?谁还欢迎它复来吗?
2010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