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我都是要到乡下看望舅舅的,这是我小时候母亲就给我立下的规矩。
无论有何种特殊情况,这件事不能耽搁。从金积到高闸,从吴忠到高闸,从银川到高闸。这些年来,无论我的家搬到什么地方,这一段路都是要走的。记忆中,除了回家以外,这一段路是我这一生中重复走过的最长最久的路,几乎与我的年龄相仿,每年在增长着。50多年了,一年都未耽搁。
自打记事起,母亲抱着、父亲背着我去;我跟着母亲的屁股后面走着去;我骑着自行车,捎着母亲去;开着汽车拉着母亲去;母亲不在了,我开着汽车和妻子一同去。我明白,人一生中,许多事或许是可以耽搁的,但有些事是不能耽搁的。老话说,娘舅是外甥的骨头亲,不拜是要犯大忌的。我没犯这个忌,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每走一趟这条路,越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近些年,我甚至感觉,我走这趟路,仍然是和母亲一起去的。母亲虽然走了快10年了,可我知道她老人家放不下这个日子比较紧巴的弟弟,她期望她的儿子能捎着她的灵魂把这条路延续下去。
皱巴巴的、有些窄小的脸膛,宽大的对襟青布棉袄,双手垂着,偶尔抄在袖筒里或抱在胸前……30多年了,舅舅的这一形象在我的脑子里几乎没有改变过。
今年春节,我是大年初三同妻子一起去的。
出乎意料的,舅舅竟然精神了。看见我们的汽车,大老远地就迎了出来:“知道你们要来的,快进!快进!”
今年的肉贵,我们特意买了10斤羊肉。舅舅接过妻子手里的东西,边让我们进屋,边说开了:“今年好,玉米价格又涨了一毛三,仅玉米就卖了8000多块钱。每个月我们老俩能领110元的养老金。够了,够了,都够了!”舅舅边说着,一副衣食无忧,十分满足的神情。我知道,舅舅的话不是怕麻烦外甥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表白。
舅舅今年78岁了,还种着6亩地。一年四季,春种秋收,田间管理,哪一样活都经过他的手,庄稼务弄得年轻人都赶不上,可是他却越干越欢实。
舅舅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前些年他的沉重:“现在种地,这费那税的一收,一年下来,一亩地连60块钱都赚不到了,你说这地还咋种?”那些年,每年春节拜年,我都免不了听舅舅扳着指头算账。我明白,舅舅是想让我这个在政府工作的人反映反映老百姓的艰难。说实话,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也犯愁啊!农村里有许多的地都撂荒了啊!这些情况我们都是清楚的,可是基层政府能有什么招数呢?
“现在好了,除了水费,啥费啥税都不收了。还要发给农机农药补贴。一亩地一年咋说也闹个三五百块钱!”舅舅说着,舅母端上了油饼、瓜子。看着二位老人幸福的样子,我打心里为他们祝福。农民靠种地养活自己,千百年来,好过赖过都过来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眉头舒展。
“皇粮不交了,税费免得差不多了,各种补贴下发了,60岁以上的人还领上了养老金。就是看病,有‘新农合’也花不了几个钱了。听说大病住院,公家还给报销个大头子。你说,这样好的日子,我们还有啥愁头呢?不敢想,不敢想,啥好政策都让我们享上了。”舅舅说着,舅母不断点头附和着,言语神情都是一种碰上了好世道的满足与惬意。我不由感慨,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知道了自己的病害在什么地方,治理起来又有啥难的呢?8亿农民的眉头舒展了,什么样的沟坎都能跨得过去!我从心里叹服,这些年中央实施的多项惠农政策,真是把劲使在了刀刃上!
我知道他们高兴的原因还在于,去年8月,他们花了6万块钱,把他们的最大心头之患解决了——为老儿子娶回了媳妇。舅舅告诉我,老儿子两口子现在都在山上的工厂里做工,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快2000块钱,小两口每月发了工资也给家里添补些吃的用的。守在家门口就在工厂里做工挣钱,更是他们不曾想到的事。这些年政府下大力气让高耗能有污染的企业远离城市,搬到了山里,并加大环境治理力度。不仅解决了环境污染问题,还为边远地区农民进厂务工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正说着话呢,小两口过来了,看着他们俩那个乐呵劲,知道幸福的感觉已把他们原本不大的心给淹没了。小媳妇的娘家是甘肃环县大山里的,嫁到川区就想有个吃穿不愁的归宿,谁知道自己还挣到了零花钱,回到家里整天哼着小曲儿,那也是真正的高兴啊!
要离开舅舅家了,沐着满院的春光,看着房檐下挂着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瞅着院子东面羊圈里六七只撒欢的绵羊和三只甩着二毛卷卷,跳着蹦子的羊羔,我突然想到了过去外爷活着的时候,每到春节他亲自撰写并贴到粮囤、羊圈上的春联: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是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几千年来,中国的农民所盼望的,不就是这样一种丰衣足食、和美幸福的日子吗?现如今连他们自己也没来得及多想,他们的日子就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个传统的目标。像舅舅一样,在黄土地上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农民们,老了又领到了政府发的养老金,心劲怎能不倍增呢?
2011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