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必要,”艾丽逊说道。“我是机器人,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即使如此——”罗德里克说。
“我不大明白,李夫康先生,”法官插嘴说。“如果有疑问,那是必要的。可李夫康太太并不否认自己是机器人呀。”
“我想知道呀。”
“你认为还有疑问吗?”
“但愿如此。”
法庭上又是一阵骚动。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当法庭上能听清楚他的声音时,罗德里克又说道。“我要求离婚,是因为艾丽逊是机器人,不会生孩子,要是我们弄错了,或者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或者有别的什么情况,我并不愿意离婚。我需要艾丽逊,她是我的结发妻子,难道这还不好理解吗?”
“好吧,”艾丽逊不动声色地说。“检验指纹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我们现在可做第二种检验。怎么办,法官?要我当众脱衣服吗?”“啊呀,可别!”
五分钟以后,法官、陪审团和罗德里克在陪审团会议室检查了标记。艾丽逊在向他们揭示标记时,镇定自若,无伤大雅。
毫无疑问:机器人的标记清清楚楚。
罗德里克是最后一个检查的。检查完后,他的目光与艾丽逊的相遇,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得意,也不是气愤,而是伤心。
回到法庭上后,罗德里克说他放弃检验指纹的要求。艾丽逊请斯密司大夫出庭。他比盖勒大夫年岁还大,眼睛却炯炯有神,神态机敏。当他走上证人席时,他那副神态使人们不由得向前倾斜着身子,觉得他要说的话一定值得一听。
“按照我博学多才的朋友的先例,”艾丽逊说道,“我可以请问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斯密司大夫?”
“可以,我是天然人。不过,我的病人大多数是机器人。”
“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早就认识到机器人代表着未来,天然人竞争不过他们。因此,我想弄明白天然人与机器人之间有些什么区别,或者究竟有没有区别。要是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人类终究不会绝种了。”
“当然有区别,”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每个人都在倾听着她的话。“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天然人是逐渐失去生育能力的,而机器人则根本不会生孩子。”
“那还不是一样,”斯密司大夫说。
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有时会使听众鸦雀无声,有时则会引起会场哗然。斯密司大夫却两者先后兼而得之。当他毫不含糊地说出下面这句话时,法庭上的人惊愕得一声不响:“机器人能够生孩子,而且也生过孩子。”
后面说的话被一片喘气声、低语声和惊呼声所淹没,几秒钟之内,全场大哗。法官捶桌子、大声嚷嚷也无济于事。
喧嚣声中充满着愤怒,也含有激动、忧虑、怀疑、恐惧等成份。那大夫要么是撒谎,也可能不是。如果是撒谎,他就会倒霉;被这种谎言捉弄的人将会变得怒不可遏,一定饶不了他。
如果他不是撒谎,那末人人都必须重新估价自己的全部人生观,所有的人——天然人和机器人。宗教上那些老问题将会重新出现。人类本身既然快要绝种,那末他们是真的征服了生命,而还是只与生命达成了妥协呢?——这个问题必须得出结论。从此以后,一个人是父母生的,还是制造出来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那样,也就不再有什么机器人,只有人。人类将成为造物主。
机器人也能生育
休庭片刻以后,很快又开庭了。法官望望艾丽逊,又望望重新登上证人席的斯密司大夫。
“李夫康太太,”他说道:“你还想就这一点继续提问吗?”
“当然,”艾丽逊回答说。她问斯密司大夫:“您说机器人会生孩子?”
这时法庭上一片寂静,只听到大夫安详的声音。“是的,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对于这一点也有反证。我打算提出的证据常常遭到驳斥。我第一次提出这种看法时所引起的反响说明了它的原因。这是一个重大问题,大家对它必定早有定论。但很可能人们只是偏听偏信了一面之词。”
大夫说话的时候,艾丽逊向罗德里克望了一眼。起先,他无动于衷,不相信大夫的话。后来,他略微发生了一点兴趣。未了,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了。
艾丽逊又产生了希望。
“庭上有一位心理学家,”大夫温和地说:“他可能会马上向我提出问题。我不是心理学家,一般的大夫都不是;不过,在提到具体的例证以前,我必须说明这一点。每个机器人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这在我们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却认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给你们讲讲这个道理。”
没有人打断他。他并不故弄玄虚,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他提到一百七十八年前贝蒂·戈登·霍尔班的案子。没有人听说过贝蒂·戈登·霍尔班这个人。她是天然人,大夫说。由于受到极大震动,她俯卧着作证说:一个机器人强奸了她。那个作案的机器人被用私刑处死了。足月之后,贝蒂·戈登·霍尔班生了一个正常的孩子。
“人人都可以看到这个案子的记录,”大夫说。“那姑娘被强奸后,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和愤慨,但她生孩子时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她被强奸后怀了孕这种说法被否认了。这件事流传得并不广,也没有多少人相信,因为即使在当时,机器人不会生育已是尽人皆知的事。”
罗德里克站起身来,瞅了法官一眼,法官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光捏造事实来作申辩呢,”他问道,“还是说这个姑娘……”
“你不能责问证人是不是在作伪证,”法官责备道。
“我才不管它是不是伪证呢!”罗德里克大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不是真事!”
这简直不成体统。但艾丽逊知道他随时都可能发作起来,对大夫和法官发脾气。她可不希望那样。当她的目光与他相遇时,她平静地说道:“是真事,罗德里克。”
罗德里克坐了下来。
“现在我们来弄清事情真相,”大夫继续说道,“我们必须记住,当时在千百万个机器人中正进行着试验,有的机器人与机器人配成夫妻,有的甚至同天然人发生暖昧关系。但是,没有一个怀孕的。是这样吗?
“一百零几年以前,在一个树林里发现一个机器人姑娘,已经奄奄一息,周围有许多脚印。她的肢体遭到严重残害,后来虽然活下来了,但从此神经失常。
“可是她也生了个孩子。”
罗德里克皱着眉头又站起身来。“我不明白,”他说道,“如果这是真事,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
法官刚想干涉,罗德里克很快就接下去说:“大夫和我是同行,我请他对这个业务问题发表点意见总可以吧。怎么样,大夫?”
“因为,人们要不相信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那总是可以办到的。在这个案例中,那个无名女人由于受到残害,肚脐眼上的标记也被磨掉。她留下的指纹证明她是机器人,可是权威人士声称,一定是出了个差错。既然那女人生了孩子,就证明她是个天然人。
“一百五十年以前,温妮(当时机器人至少开始有个名字了)生了个孩子,人们又断定说,这个在洗衣房工作过的姑娘一定是从小就被误认作机器人,实际上却是个天然人。
“在一座花园发现埋着一个死婴孩,一对机器人夫妇为这事被法院传讯。可是因为他们是机器人,显然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于是被法院释放了。”
罗德里克又跳了起来。“你要是知道这些事,”他向斯密司大夫问道,“为什么到如今才说出来呢?”
“五年前,”大夫说道,“我就为这个问题写了一篇文章,并把它寄到所有的医学刊物去。结果只有一家比较小的刊物发表了。有五六个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人给我来过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必须承认,”他补充说,“人们不愿接受我所提到的任何一个例证(当时都一一报道过)作为机器人能够生育的正面科学证据。这些事实都被记载了下来传给后代,记载的人却并不相信真有其事。可是……”
“可是,”大夫结束他的证词几分钟以后,艾丽逊说道:“由此看来,不能说我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也许可能性不大。要不要我请更多医学界的人士来证明:一般天然人妇女怀孕的可能性有多么小?”
柯立厄法官没有说话,她接着说下去:“凡是研究生育的人都会告诉你,当前的情况是,结婚的人生孩子的很少,但是能生育的人却一生就一大帮。眼下,有生育能力的人还是继续这样做。
“现在,我要提一个新问题。在天然人中,如果一个妇女不会生育,而自己又不知道,那就不能当作离婚的理由。可是,另一方面,如果她动了手术,因而不能生育,而且她还隐瞒了事实,那就可能当作离婚的理由。”
“我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法官说道,“而且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认为从法律上讲,不能认为我事先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
“不必查阅案例,”法官满意地说道,“我此时此刻就可以断定:这位太太说得很对。关于辩论的是非曲直,应由陪审团裁决,但是李夫康太太可以说已经证明了——”
“我要求休庭,”罗德里克说道。
法庭上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低语声,随着就渐渐平静下来。罗德里克和艾丽逊都站了起来,隔着十码遥遥相望。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出他们之间炽烈的感情。
“现在休庭,明天再开庭,”法官急匆匆地说。
推波助澜
几乎每一家报道李夫康案件的报纸都犯了蔑视法庭罪。恐怕普遍存在这样一种感觉:这么多家报馆,对它们实在无可奈何。所有报纸都在议论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仿佛它们也在作证。登载的材料很少直接表示亲机器人或反机器人,而是表示赞成或反对法庭上提出的证词。
一家报纸直截了当地评论说,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艾丽逊·李夫康决不是受人愚弄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要是决定亲自出马打一场官司,必定会挖空心思去找点儿有力的证据并且加以充分利用。这并不是诽谤李夫康太太的品德或人格,因为该报对李夫康太太本人钦佩得五体投地。她只消对机器人不会生育这个不言而喻的真理稍稍表示一点怀疑就够了,而她也正是这么做的。
这家报纸断言道:可是,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机器人能生育。
另一家报纸进而加以发挥,评论道:对于招魂术、心灵感应、恶魔缠身、人变成狼……也满可以作这种高明的辩解。斯密司大夫无疑是严肃认真的,却被一些错误事实所蒙蔽。很明显,除了一点之外,机器人跟天然人完全相同。有些天然人就会被冒充或错认为机器人;也有与此相反的情况。同样明显的是,只有发生怀孕的情况时才会发现这种错误,正如斯密司大夫所援引的那些例证中那样。
第三家报纸甚至说:假如艾丽逊愿意接受的话,它可以为她提供一个在法庭上辩解的理由。不错,斯密司大夫确实已经证明了这种错误可能发生,艾丽逊只需援引这些例证并且强调这类事也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就够了。要是机器人出身的证据不足为凭的话,这个案件就站不住脚了。
然而,有些报纸则认为机器人可能会生育这种说法或许有点道理。为什么不可能呢?一家报纸问道。机器人并不是无血的低级东西。人们把物体贴着自己的身体或者生个火,就可以使它发热。同样,婴儿可以在人体内孕育,也可以在人工培殖箱内孕育,结果相同。四十年之后,如果我们再把两者找来进行严格的检验,只能从机器人身上打有“美国制”的标记以及档案里存有他们的指纹这两点来区别他们。结果必然还是相同。
人们之所以一直相信机器人不会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一直听人家说机器人从来没有生过孩子。现在,人家又告诉他们机器人生过孩子。这有什么难的?你拿出你的香烟盒发现只剩下一支烟的时候,你才相信烟已经抽完了。那时你怎么办呢?——就说烟已经抽完了,所以那看上去像是一支烟的东西不算是烟,而把它扔掉吗?
不管它们总的观点如何,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提出了这个基本的、实质性的问题。
机器人会生育在理论上是可信的,而他们不会生育在理论上也是可信的。
可是,为什么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五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一千万人中只有一个呢?即使目前,天然人夫妻六对中平均还有一对能生育呢。
离婚已不是关键
“要是您不反对的话,”罗德里克客气地说(特意要表现得彬彬有礼,她暗忖),“让我们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调查法庭吧。我们不妨说艾丽逊的辩解是成功的,理由是:从法律上讲,不能认为她事先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别去管离婚的事,那不是重要问题。”“我认为是的,”法官反对道,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罗德里克烦躁地说,“重要的是密司大夫所提出的事实。让我们来探讨一下艾丽逊是否有希望生孩子这件事”。
“法庭可不是解决这问题的地方,”艾丽逊低声嘟囔着,但是,她第一次感到一丝幸福的温暖,她原来以为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滋味了。
“女人总是喜欢钻牛角尖,”罗德里克反驳道,“我不是指你将来会不会生孩子的问题,我是指你不理解确实有可能生孩子的问题。”
法官果断地敲了敲桌子。“我太宽容了,我坚持在我的庭上要遵守点秩序。罗德里克·李夫康,你撤回起诉书吗?”
“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你坚持那套手续的话,那末我们就不得不请对方开门见山地回答几个问题,譬如说,艾丽逊是不是还爱我之类。”
法官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还爱我吗?”罗德里克两眼瞪着艾丽逊问道。
艾丽逊仿佛觉得她的心快要爆炸了。“如果你要我开门见山地回答的话,”她说道,“爱。”
“好,”罗德里克满意地说道。“现在我们可以接着往下谈。”
他转身向正想插话的柯立厄法官瞪了一眼。“我说,”罗德里克问道,“你有兴趣弄清事实真相吗?”
“当然有,不过——”
“我也有兴趣,那就请你别作声。我想压住自己的脾气,可你却老惹我发火。艾丽逊,请你上被告席如何?”
罗德里克是个有个性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艾丽逊走上被告席以后,他把身子转向陪审团。“我要对你们说说我的想法,”他和气地对他们说,“我们都不明白,机器人生孩子这件事既然是可以有的,那末为什么发生得这么少。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承认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以前没有机会研究这个问题,现在有了。我想知道的是,要是机器人能生育,为什么又生不出来呢?”
他头都不回,心不在焉地伸出手,抓住艾丽逊的肩膀。“就拿艾丽逊来说,”罗德里克接着说道,“让我们来想办法弄清楚好不好,如果她生不出孩子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艾丽逊庆幸自己坐了下来,她双膝发软,心里明白自己站不住了。她究竟把罗德里克争取回来没有?她果真能生孩子吗?罗德里克的孩子?她头晕眼花,觉得法庭似乎在她面前旋转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逐渐听见罗德里克忧心忡忡地问她是否好些的声音,看见罗德里克在俯着身子望着她,感觉到罗德里克的手臂在她的背后抱着她。
“好些了,”她轻声答道,“对不起。罗德里克,我要尽一切力量和你合作。可是你真的认为很有希望吗?”
“我是心理学家,”他冷静地提醒她说。“你既然从来没有看见我治过病,我不妨告诉你还是不错的。或许我们在这里半小时内不易见效,但是在今后六十年内一定会解决这个问题。”
艾丽逊并未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一切都仿佛有点失常,因此再多一点也无妨碍。她伸手去揽他的头,让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