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寻找的东西在每一个机器人的生命中一定都存在,不管男的女的,”罗德里克说道,“我并不希望立刻找到它。艾丽逊,请你告诉我,你感到有这种差别的经历——人家使你认识到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的经历。你从最早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另外,”他突然出人意外地笑了笑,补充道:“请你对着法官说,我们尽量不要把它看作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艾丽逊定了定神,准备回答。她实在不想回忆起往事来,只想展望那崭新、美好的未来,可是她还得强制自己开始说。
“我是在纽约机器人幼儿园长大的,”她说道,“在那里,没有什么差别。有些孩子觉得有,有时,我听到一些大孩子说,要是自己是天然人,境遇就会好得多了。后来有两次,幼儿园太挤了,而天然人的孤儿院里却有许多空房子,我就被转到孤儿院去,那里也没有丝毫差别。
“在幼儿园里,最重要的是趁早让自己被卖出去。要是你长得漂亮而且讨人喜欢,那末想领孩子的人就会看中你,你就会有个家,生活会有保障也会有人喜欢。我那时长得不漂亮,也不讨人喜欢,在幼儿园一直呆到九岁。我看到那么多对夫妇来领孩子,每次总要领走一个,就是没有人领我。因此,我想恐怕真要在那里长大,等到实在没有人领我时,只好离开幼儿园,出去自食其力了。
“后来有一天,幼儿园的一个阿姨发现我在哭,我已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哭了。她劝我不必哭,因为我挺聪明,而且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一个女孩子还能企求什么呢?我照了照镜子,可是还跟原先一样。然而,她的话一定有点儿道理,因为一星期以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最后挑上了我。”
艾丽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里噙着泪水,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
“我在九岁上才破天荒第一次尝到有个家的滋味,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能体会的。”她说道,“要是说我对我的新父母感激得五体投地,实在不是言过其实。罗德里克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产生了错觉。他知道我每个月至少要回家去探望父母亲两次。他准以为那是我的亲父母,所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机器人。”
从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以来,她第一次望了罗德里克一眼。他点了点头。
“接着讲下去,艾丽逊,”他平静地说,“你讲得很好。”“这个世界对于机器人来说倒并不是很残忍的,”艾丽逊强调说,“只是偶而……”
她停了下来。罗德里克只得催她道:“只是偶而怎么样?”艾丽逊没有接他的茬儿,她的思绪回到了十一年以前。
童年的遭遇
艾丽逊体验了发育成长阶段的一切难受的滋味,但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它会过得那么快,而在感觉上更是快得多,以致她觉得仿佛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过去了。
那时,她睡不好觉,但由于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表面上看不出来。在这件事上,她的养父母没有给她应有的帮助。虽然艾丽逊不肯这么说,但是如果苏姗能跟她谈谈,罗杰也不用明说,只消态度上暗示一下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况也许会好得多。
有一天,她出去散步,想消耗一点体力,好让自己睡个好觉。她在树林里碰上一帮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叫鲍勃·汤普逊的,他们有点儿认识。她还知道他们的头头显然是那个十五岁、却长得跟大人一般高的哈利·希威特。她不清楚他们中间是否有机器人,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她打他们中间走过去,有的人吹起口哨来。她完全意识到他们在盯着她看,不禁脸红起来。那时,她也不觉得自己是机器人这件事有什么直接关系和重要性。
她看见鲍勃·汤普逊跟哈利·希威特咬了一会儿耳朵,希威特就叫了起来:“机器人,是吗?机器人!那太好啦!”他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多么漂亮的机器人啊,”他起哄道,“我以前看见你时,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呢。把衬衣脱掉,机器人。”
那一伙儿小青年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人用手肘捅了捅希威特。
“没关系,”他说,“她是机器人,没有真爹真娘,只是被一对夫妻领了去,假装他们能生孩子就是了。”
艾丽逊东张西望,好像一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鹿。
“天然人对机器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希威特对比他胆小的伙伴们说,“这你们还不知道吗?”他又转过身面对艾丽逊。“但是,我们得弄清楚她是不是确实是机器人。捉住她,布契。”
艾丽逊的臀部被紧紧地按住。她的臂部最近不再与男孩子的一样了,而是惊人地鼓胀起来。她踢着,挣扎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布契(不管那是谁吧)劲儿大。另外有两个男孩按着她的胳膊。希威特对着那伙胆小、兴奋而吃吃作笑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裙打开一条窄缝,朝她的肚脐眼瞄了一眼。
“美国制,”他得意说,“行了。”
这下子他可跟刚才那种还讲点礼貌的谨慎态度迥然不同了。他把她的衬衣从腰带里拉出来,一下子就剥掉了。当有人在她背后开始解她的胸罩时,艾丽逊的双膝瘫了下来。
“别,别!”希威特假装惊讶地喊道,“她不答应你,你就不能那么干。机器人也有权利呀,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权利。我们至少也得客气一点只当他们有权利那样对待他们。机器人,你说,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就怎么着。”
“不行!”艾丽逊叫道。
“那太遗憾了。布契,你的手挪一下地方。”
那双粗糙的手在她的肋骨周围抚摸着、刺痛了她细嫩的皮肤。
艾丽逊疯狂地挣扎着、扭动着身子。
“别动,”希威特说。他说话时声音非常轻,脸上却流露出粗野的快感。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腰带,把她的裙子和里面白短裤一直拉到小肚子下边,然后取出一把沉甸甸的折刀,将它打开,把刀尖利落地顶在她的肚子中央。艾丽逊往里收缩肚子,刀尖紧跟着陷进肉里去。
“说,机器人!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折刀越陷越深。一小滴殷红的鲜血从刀的下端流了出来,慢慢流到艾丽逊的裙子上。她丧失了胆量。
“你们可以对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尖叫着说。
她的胸罩松开了,飘落在地上。希威特的折刀割断了她的腰带,她的裙子开始往下滑,露出了臀部。布契的手又往下摸到她的腰部,使劲地掐她的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试探性地摸她的胸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脚一只一只地被抬了起来,鞋子被脱下来扔进了灌木林。
但是,远处还有一个人听到了艾丽逊的尖叫声。她早已不抱希望,觉得不会再有人过来了,可是终于来了个人。
“见鬼,”当一个伙伴叫了一声并指了一下背后,希威特说,“真扫兴!走吧,伙计们。”
他们走了。艾丽逊用手拽住裙子,感激不尽地朝后面看了看。离她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很轻,大腹便便,怀着孩子。他们俩都是天然人。她张开嘴,想说声谢谢,想解释一下,想哭。
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地瞧着她,仿佛她不过是一只被踩扁了的硬壳虫。
“机器人,没错,”那男人轻蔑地说,“不要脸的小畜牲。”
“还是个黄毛丫头呢,”那女人说道,“就干起这种事来了。”
“我看我得好好揍她一顿,”那男人接着说,“其实也没有用,不过……”
艾丽逊大声哭起来,逃进灌木林里去了。她顾不得看后面那男人是不是追了上来。枝桠和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她的裙子堕了下来,把她绊倒了。她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掠过一堆荆棘丛生的灌木,却一头撞在一棵树干上,她倒在地上,头昏眼花,气喘吁吁,等着那男人过来打她。
她的腿上、胳膊上、肩上到处都是一长条一长条划破的伤痕,肋骨处被一根坚韧的树枝像鞭子似地猛抽了一下,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可是,没有关系。一支弯弯曲曲的树根扎进了她的腰里。那也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告诉她,她是低级人呢?她自己多少知道一些,她一直心里都明白,但别人却从来没有向她点破过。
后来,她才明白,为什么那男人和女人对她说那样的话,尽管他们一定看见或者猜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有孩子,或者快要生孩子了。他们憎恨所有的机器人,机器人是多余的,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子女的敌人。
然而当时,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等着,没有力气去思索。那男人会来揍她的,苏姗和罗杰还会把她撵出去,她将永远失去幸福。
被歧视的机器人
“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艾丽逊说。“我在灌木林里一直躲到天黑,然后一口气跑回家去。我从侧屋爬进自己的卧室,后来推说在卧室里呆了好几个小时。”
“你为什么不跟别人说?”罗德里克问道。
艾丽逊耸了耸肩膀,答道:“这只是我私人的一件小事。过后,我有功夫思考时,我知道我的养父母会生气的,但不是对我生气。我想最好还是不告诉别人,我并没有受什么损害。事后回想起来,也无所谓了,对吗?”
“那个想好好揍你一顿的男人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第一次受到惩罚,是在两年以后的事。”
“等一等,”罗德里克说,“你刚才说你当时就知道自己是低级人——你一直就知道,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向你揭破。那以前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有谁对你说的?还是从哪件事开始知道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艾丽逊回忆着。人们可以看出她在思索。可是,她却只能说:“我不知道。”
“算了,”罗德里克说道,仿佛这并不重要。“两年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夸大了这些小事件的重要性,”艾丽逊抱歉地说,“这些事确实是发生了。可是当我说‘两年以后’时,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在这两年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说过什么话或做过什么事,使我想起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
“大约十六七岁上,我突然显露出打网球的才能来。我从小就打网球,但只能打前排,在场子上跑来跑去。后来我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进步,加入了一个新成立的俱乐部,被选中参加一次重要的比赛。我参加了单打、男女混合双打和女子双打。我打得不错,但这是题外话。
“赛完球以后,我的双打伙伴告诉我更衣室里有人找我。她说话的样子有点蹊跷,可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我心想会不会是犯了规,忘了跟谁碰头了,弄错了比赛场数,要不然会不会忘记朝东方行三鞠躬礼——你们都知道那些俱乐部的名堂。”
“不,我们不知道,”柯立厄法官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告诉我们吧。”
出乎意料之外,不可捉摸的罗德里克却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艾丽逊跟在维罗妮卡后面走的时候,忐忑不安地笑着。她通常不是神经质或敏感的人,很少担惊受怕。自然她对这件事会感到诧异,内心不免引起一些荒诞不经的猜测。会不会弄错了人?会不会有人偷了东西而误认为是她?会不会有人检查了她的网球拍,发现宽了一英寸?
全队的人都在更衣室等她。看样子是个严重问题,尤其当她注意看他们的表情时。当时,她仍然没有想到她是机器人这件事跟这会有什么关系。她一生中只遇到一次有人真正对她点破:机器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低级人。
然而,正是为这件事。队长鲍勃·华尔顿阴郁地说,他们的对手被打得一败涂地,便指责他们招聘机器人球星充当他们的救兵。
艾丽逊不由笑了起来。“真新鲜。我听说过一些希奇古怪的借口,我自己也使用过——灯光不好呀,裁判是个糊涂虫呀,鞋里有石子呀,有人走来走去呀,球网太高呀。可压根儿没听说过‘你们让机器人上场跟我们比赛。’机器人也不过和人一般人一样——有打得好的,也有打得不好的。自由赛的单打冠军就是一个机器人,而女子第一名却是个天然人。这一点你们跟我一样清楚。这简直跟吃了败仗,却抱怨对手个子高、个子矮、胳臂长一个样。”
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些。
“对不起,艾丽逊,”华尔顿说,“问题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听你说过你是机器人。”
艾丽逊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不错,我是个机器人。我没有对你们说过,只是没有人问过我呀。”
“我们认为,”华尔顿板着脸说,“你应该知道……事实上你肯定知道,雅典联队没有机器人参加比赛。我们想至少保留一个清一色的天然人队。”
他朝另外两个男队员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三个人一句话没说,便一起离开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剩下艾丽逊和另外三个姑娘,其中有一个是由于有艾丽逊才不得不当候补队员的。艾丽逊很气愤。
“废话,”她说,“你们想要组织一个清一色天然人球队,我觉得完全可以,可你们也得在广告上预先声明一下,免得人家误会呀。当初我并不知道你们是……”
“问题不在于你知不知道,”维罗妮卡(就是仅仅几分钟前还同艾丽逊有说有笑、并且一道赢了一场球赛的那个维罗妮卡)说,“我们想让你以后永远不再忘记。”
她们把她包围了起来,显然是要打架。艾丽逊并不害怕,她当胸一拳,把维罗妮卡打得喘着气直滚到屋子那头。她等着她们来撕她的衣服,心想这是对付机器人的一贯手法。但是这次跟灌木林里那次大不相同,倒是正大光明的。男的都规规矩矩地走了。再也不是五六个小伙子手里拿着刀对付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姑娘,而是三个姑娘对她一个。
艾丽逊公公道道地奋战着。她想,她要是规规矩矩地打,准会给那些仇恨机器人的家伙抓到把柄的。说句公道话,那几个姑娘也很公道。她们打得很凶,但不伤她的脸部,不用指甲,也不扯头发。
艾丽逊打得很漂亮,可是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一个人总敌不过三个人。她们把她脸朝下打翻在地,一个姑娘坐住她的脚,一个坐住她的肩膀,另外那个则使劲地挥动网球拍打她的屁股。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就是再比这厉害得多,她也不会吭一声。等到她们罢手时,她心里却替自己感到很难过。她们撇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地板上很干净,从屋角里的镜子中她看到自己还不难看。她确实要比打她的三个姑娘漂亮多了。
她虽然仍旧怒气冲冲,但当她想到自己在美女竞赛的网球中都可以把她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时,不由得达观地笑了起来。她满可以安慰自己说,她们妒嫉她,或许至少有一半是这样。
她的感情受到了挫伤,别的损害倒没有,她甚至还能体谅她们的观点。
另一起变化
“她们的观点究竟是什么?”罗德里克问道。
“嗯,她们是天然人,所以有点势利眼。你要是问得得当,她们甚至会承认自己是势利眼。那是个私人俱乐部——”
“那末他们把比他们低一等的机器人清除出去,”罗德里克温和地说,“是合情合理的喽。”
“不,不是那么说,”艾丽逊笑着争辩道,“我并不是真相信……”
她没有说下去。
“只是偶而相信?”罗德里克固执地问,“或者是一半相信,而另一半则明明知道机器人跟天然人是完全一样的?”
艾丽逊突然打了个寒噤。“你知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你是要让我上什么圈套似的。”
罗德里克说:“人们在下定决心不再怕蜘蛛或其他自己所害怕的什么东西之前,一般都有这种感觉。”
法庭上十分安静。罗德里克高明的业务能力和艾丽逊与他密切配合的决心所造成的那种气氛,使全场的人谁都不愿打断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