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他们边跑边喊,在贡达瓦两种语言里它的意思都是“不”。佩肯和埃莉挤在人群,想在门关上前冲出去。“咆”声越来越大,学生们推着、挤着,他们俩再次往前冲,佩肯像一只船头冲破人群。
终于,他们到了门口,但门被一支楔形队伍堵住了——这是委员会的警察,士兵们穿着一身白衣服,左手带着G武器,一步步向前推进。
白衣警察并非徒有其表,它的成员在贡达瓦选择之前就被计算机选中。他们携带着两支G武器,也是白色的。他们是贡达瓦唯一能带两支武器的人,委员会把他们放出来,镇压学生的反抗。
学生们预感到要出事,便四处逃命,但街道两旁都被卫兵堵住了,于是他们又退回到电梯和街道的入口,空中出现了洛肯主席的脸,画面沿着整条街延伸,不用钥匙便能听见其声音的图像实为罕见,以至于每个人,甚至卫兵,都停下了脚步,凝神聆听。
“管理委员会已决定往拉莫斯派遣国际友好参赞,并请求埃尼索政府也派一个职务相当的代表,去拉莫斯同他会晤。我们想把战争限制在地球之外的土地上,不让它扩展到地球。还有希望保护和平……1至26组的全体居民,务必马上到动员地点报到。”
“咆!咆!咆!咆!”学生们叠起了一个人体金字塔,塔端站着—个女孩,双手高举。尖叫着:“别听他的!别去报到!拒绝政府的战争!说‘不’!迫使委员会宣布和平!”
一个白衣卫兵朝她开了枪,女孩倒下了,倒在图像中埃莉的脸上。
卫兵发起冲锋,边前进边射击。“咆!咆!咆!咆!”金字塔倒坍了,顿时血肉横飞。
佩肯伸手掏枪,但发现枪已不在皮带上了。卫兵白色的人墙一浪浪逼近,人群四处奔逃,学生们呼喊着口号。佩肯把埃莉按倒在地,自己扑在她身上。一个白衣卫兵跑着从他们身上踩过,佩肯抓住了他一只脚,脚踝粉碎了,这人一声不哼倒在地上。佩肯用膝盖顶住他的颈脊椎骨,将他的头往后一扳,脊椎骨断了。佩肯举起他塞入武器的左手,把他的手指往手掌心压。一大群卫兵立即被打得飞上了天。人群压过他们,喊着、叫着,卫兵继续在扫荡。
埃莉和佩肯沿着大街到了停机场交通圈,停机场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一棵红树的12条躯干在交通圈中心地带拔地而起,形似花冠,根部相连,树枝盘绕,像一群孩子手拉手围成一圈。树根处有一条小溪环绕。渴极了的埃莉蹲在溪边,捧水入口。她突然厌恶地把它吐了。
“这是深层1号的湖水,”佩肯说,“你知道的。”
她确实知道,但她太渴了。清澈的水又咸又苦,又有微热,这水是不能喝的。佩肯轻轻扶起埃莉,抱紧她。他也很渴,而且很饿,因为没有喝过宇宙浆液,他比她更衰竭。头上的枝条挂着上千台机器,可以供给他们眼花缭乱的食物和饮料、游戏和快乐。佩肯知道,没有钥匙,即使砸了他们也没有用,里面将空无一物。
“来!”他柔声道。他们手拉手走近停机场入口,发现三排大学卫兵已将人口封锁住,通往交通圈的每一条街都有卫兵。佩肯把手伸进偷来的武器。
“别动!”埃莉说,“他们有毒气弹。”
每个卫兵皮带上挂有一颗透明、易爆的手榴弹,装满了绿色液体,任何一颗就能使一大群人昏迷不醒。埃莉仍然带着逃出大学时戴的氧气面具,但佩肯没有。
“戴上面具,”他说,“我能屏住呼吸。穿过毒气。我一开枪你就跑。”
佩肯深深吸了口气,以中等强度射击。
卫兵倒下了,手榴弹落地破碎,放出一阵绿色的雾,弥漫街道上空。人群马上失去了知觉,跪倒在地,摇晃几下,就躺下了。千万只鸟儿从绿叶覆盖的天花板上纷纷坠落,像彩色的雪花。佩肯已抓住埃莉,把她推向停机场。他们跑着,踩过地上的躯体。他正一点点释放出肺里的氧气。突然,他撞到了一条支起的膝盖,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吸进一口气,立即就睡着了。他的冲力使他扑向前,头撞在另一个人睡者的腹部上。
埃莉翻过他的身,抓住胳膊,开始拖。
“你一个人可不行。”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说。
没有钥匙的男子站在她身边,脸上罩着一只修补过多次的老式防毒面具。他弯下身,抬起佩肯的脚。“跟我来!”他说。
他把埃莉领到墙边,在两棵葡萄树中间放下佩肯,朝左右望了望。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走动的人。他从一个小袋里拿出一根弯曲的电线,塞进墙洞,拧了一下,两颗葡萄树之间的墙像一扇门一样开了。
“快!”他催促着,一辆大学飞机正在停机场入口停下。他们抬起佩肯,朝漆黑的门口走去。
一离开绿雾,佩肯立即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睛,看到埃莉跪在他身边,痛苦地望着他。
周围一片灰色:灰墙、灰地、灰顶,对面是灰色的楼梯。厚厚的尘土给一切披上了灰衣。
“楼梯!”佩肯说道,“我把它给忘了。”
“大家都忘了。”没有钥匙的人说。“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佩肯问道。
“是的,同她一起。她就是他们找的那个人,对吗?”没有钥匙的男子声音低低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是的。”埃莉说,“是我。”
“他们不会马上想到这楼梯的。已经好长时间不用了,所有的门都封住并隐蔽起来了。他们一下子找不到的。如果你们想去地面,要走三万级台阶,得花上一二天。”
“我们要去停机场。”佩肯不知不觉地也压低了声音。
“深层5号停机场布满了卫兵,你得上去或下去一个深层,下楼容易些。”
这人把手伸进手腕上的小袋,拿出一些极小的圆形食物,递给埃莉和佩肯,然后用手掌擦掉墙壁管子上的灰尘,用刀切开两处,两道水流开始注出。
埃莉张大嘴冲到透明的小水流下,她噎着,呛着,打着喷嚏,高兴地笑着。佩肯用手接着水,喝起来。刚缓解了饥渴,水流变小,停住了,管道自动愈合了裂缝。
“以后你们还会喝的。”男子说,“我们快点,跑下三百层楼梯,到深层6号去。”
埃莉和佩肯手拉手跟着他,走进了浓密的灰色。时而他们看见其他没有钥匙的人,沉默不语地、不紧不慢地走着。
埃莉和佩肯跟着向导头昏眼花地跳下一层层楼梯。
突然,一堵墙上传来响亮的声音,墙倒坍了。
“快!”没有钥匙的男子说。“那是一扇旧门,被他们发现了!”
他把埃莉和佩肯推到他前面,他们开始往回逃,一步跨过四级台阶。
走廊尽头,三个逃难者前方,传来科班的声音:“埃莉,我们知道你在哪儿,如果继续逃跑,你会迷路的。呆在原地别动,我们会来接你的。重复一遍:呆在原地,时间快没有了。”
前面、后面、上面,都能听见卫兵沉重的脚步声。没有钥匙的人停下脚步。“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佩肯把手伸进武器,但那男子叫他等一等。他跪下身,掏出一把把尘土,直到露出地板,然后把耳朵贴在上面听着。突然他一跃而起,“瞄准这儿!”他轻声道。
佩肯举枪射击,地板摇晃起来,从墙上和地上震起的尘土在走廊上飞扬。
他们跳进洞口,跳入苦涩、微温的水中,巨大的水流冲击着他们的身体。埃莉钻出水面,看到佩肯的脸也从水下浮上来,他的头发闪着绿莹莹的光。他朝她笑了笑,伸出手。前面,在河流注入一条排水管的地方,有一片旋涡,旋涡中央可看见一个发亮的气泡,那是那人的头。他举起手,示意他准备下潜。埃莉和佩肯靠近他,他们觉得自己正被一股吸力引向水深处,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着下降。水散发出腐烂的、化学用盐的气味。
到了一个急转弯处隆起的地方,他们又被扔进一个冒磷光般气泡的温泉,最后落到一个慢吞吞流向黑色门廊的湖中。他们浮出湖面,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组螺旋形圆柱从天花板直插水中,没有钥匙的男子坐在一根圆柱上,皱着眉吼道:“快爬起来!”
埃莉爬到同圆柱根部相平的地方,把佩肯拖了上来。
那男子转向佩肯,用拳头敲了敲碰到头顶的天花板,说道:“深层6号的停机场就在我们头顶上。”
佩肯掏出武器,瞄准两排柱根的中央开火。一截天花板掉了下来,一棵大树从缺口处陷人湖中,树枝上停着一架飞机,里面有两个闪亮的人影。一大片粉红色的小扁豆状的鱼围住了机内白衣警察,袭击他们毫无保护的脸,钻进他们的眼睛、脑子、鼻子、胸和腹,机舱内的水染成一片红色。
三个人沿着树根、树枝往上爬,一直爬到停机场地面。学生们仍在进行毫无希望的反抗。画面正在播放通知:埃尼索政府拒绝派部长去拉莫斯。命令贡达瓦公民到指定的动员岗位去报到。
12街入口处上方,挂着埃莉的图像,并不停地广播:“大学正在寻找这个女子……”
没有钥匙的男子带着忧郁的微笑离开他们,走向12街。埃莉和佩肯跑着,想在停机场找个较安全的地方。他们停在第二排远程飞机前。这儿几乎空无一人,一切静悄悄的。一架飞机刚到达,在指定地点着落。一名男子出来,惊讶地听着呼喊声和爆炸声。他匆匆走到佩肯跟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佩肯没有回答,而是举起左手的白色的手套武器,用右手夺下这人的武器,把它扔得远远的:“回到飞机里面去!快!”
那人被搞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听从了。佩肯让他坐下,抓起他的手,把他的钥匙插进塑料板。接着是长久的沉默。突然,通讯屏开始震动。
“目的地?”喇叭问。
“拉莫斯,第一停机场。”
一阵短暂的嗡嗡声,然后是轻轻的“啪”的一声。“存款可靠,目的地明确,拔掉钥匙,准备起飞。”
佩肯将男子一把拉出座位,推下飞机,大声向他致谢、道歉。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飞机起动,进入起跑线。机上的喇叭开始说:“大学正在找埃莉……”
跑道的装置接住飞机,把它送上天。它飞出口子,进入夜空。埃莉和佩肯手拉手躺在长沙发上,融入了无边的温柔与寂静。
不一会儿,喇叭又响了:“我们将飞往拉莫斯,准许速度是9至17,你选择什么速度?”
“最快的。”佩肯说。
“最快速度17——已记录。准备加速。”
虽然听到了警告,有所准备,但这一缓冲仍然把埃莉推到壁上,把佩肯抛到她上面。她笑了起来,双手抓住他长长的金发,咬他的鼻子、脸颊和嘴唇。他们忘了危险,把痛苦抛到一边。他们正走向安全,虽然安全也许是短暂的,但此刻就是欢乐的时刻。
喇叭里的警报声嚎叫起来,打破了他们的欢乐。埃莉和佩肯愣住了。红灯在控制板上一闪一闪。“这是普通警报,”喇叭说,“所有的飞行都取消了,我们将通过最短的路途把你们接回停机场。请马上到你们的动员岗位报到。”
飞机改变航向,笔直迅速地下降。透过透明的机舱,埃莉和佩肯能看到地面,移动休假屋像疯子跳芭蕾舞一般冲向进出口,漏斗状的口子吞没了发亮的水泡,其他水泡盘旋着,等待进入。
他们的飞机减慢速度,准备加入队伍。
“如果我们回到城市,会被抓住,”埃莉说,“我们得跳下去。”
正在减速飞行,离地面很低,因此跳下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机门在飞行中不能打开,佩肯朝控制板开了火,飞机左右摇晃起来,往上一提,往下一冲,又拉上,又下降,终于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落下了,撞在一棵顶部布满棕榈叶的大树顶上。它就停在那儿,像一只苹果被钉在杆子上。
“他们正在战斗。埃尼索人一定在各地登陆了。”
在每一闪光之后,都能听见低沉的隆隆声,像连绵不断的雷声,在他们四周响起,大地在脚下颤抖。
“在黎明到来之前,”佩肯说,“这儿不会留下活的东西。埃莉,我要你到掩蔽所里面去,我要你活下去。”
“活下去?没有了你?”埃莉偎依在他身上,抬起头。“我不是一个人在那儿,科班也在,这你想过吗?”他摇了摇头,似乎表示否定。“我们一醒来,我就不得不为他生儿育女。我还没有你的孩子呢。难道想到科班和我一起生育孩子,你就一点不在乎吗?”
他粗暴地搂住她,但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那时我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一阵巨大游荡的声音传来,森林中所有的广播都放着科班的声音。“埃莉,听我说,埃莉,我知道你在地面上,那儿有危险。侵略军正大批降落,马上就会占领整个地面。到最近的楼梯去,埃莉,用你的钥匙发个信号。不管你在哪里,我们会去找你的,别再耽搁了。听着,佩肯,为她想想吧!埃莉,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叫。天亮前,掩蔽所将要密封,不管你来不来。”
接着一片寂静。
“我同佩肯在一起。”埃莉低沉、庄严地说。她搂住他的脖子。
他用手臂绕着她,把她抱起来,平放在柔和的垫子般的草地上。“我和你在一起。”埃莉喃喃道。
大地在轰鸣。
但此刻埃莉什么也没有看见。佩肯也只看见埃莉,他用手、用眼睛、用嘴唇抚摸着她,脑子里充满了她的身体、她的美、她的欢乐。她颤抖、叹息、呻吟着,手从他身上无力地垂下来,她再也没有躯体,没有思想,她是草地,是湖泊,是天空,是欢乐的河流和太阳……
他们静静地躺着,埃莉仰卧着,佩肯的脸埋在清凉的草地上。他还不想离开她。这是最后一次了,一离开她,就是永远的离开了。他几乎绝望起来,但想到自己的死亡就要临近,进而又平静了。
佩肯抬起头,凝望微光中埃莉的脸。她躺在草地上,半睡半醒,周身洋溢着快乐。她仍闭着眼,轻声问:“你在看着我吗?”
“你真美。”他答道。
她的嘴和闭着的眼睛慢慢绽出笑容。
天空颤动起来,仿佛被撕裂了。一群红色半裸的埃尼索士兵粗野地嚎叫着,骑马似地分腿坐在铁铸汽车上,从火一般的夜空中冲来,到了湖面上方,斜着转向进出口。防御武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击,空降部队被打散、消灭,无数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落入湖泊、森林中。动物四处逃窜,有的跳入水中,有的跑回岸边,惊恐地在地上一对男女的周围蹦来蹦去。一支新的部队又在空中出现,边前进边嚎叫。
佩肯想从她身上爬起来,但她紧紧抱住他。她睁开眼睛,快乐地望着他。“我们一起死。”她说。
他把手伸进身边草地上的G武器,站起身,把武器对准地她叫了起来。
“你要活下去。”他说着,开了枪。
此后发生的事,对埃莉来说就像对探险站的科学家一样记忆犹新。虽然佩肯的武器把她击昏了,但她仍有感觉,潜意识记忆也继续记录着感官感知的一切。
她的耳朵和微启的双眼知道佩肯给她盖上几件衣服,把她抱起来,走向燃烧的停机场中心的升降梯。他把钥匙插入控制板,但没有飞机来。他喊道:“科班!我是佩肯!我把埃莉给你带来了!”
没有回答。他再次喊着科班和埃莉的名字。绿灯开始在门上方闪亮,科班的声音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地传来:“……太迟了。敌人……在贡达7城,你们的综合电梯被切断了……再说一遍:带她下来……派一支巡逻队……信号……你的戒指……再说一遍……”
升降机到了,门刚开,大地就随着一声可怕的爆炸声起伏不断,升降机终点站的顶部被炸掉了,埃莉飞出佩肯的手臂,两人都被抛人空中。埃莉的眼睛朦胧地看到血红的天空,大批涂成红色的埃尼索军队降落下来。
她的身体感受到佩肯的存在,她的眼睛看见他痛苦的脸俯视着她,看到他受伤的额头、金发上的血迹,听到他对她说:“埃莉,我在这儿,我带你……到掩蔽所去。你要活下去……”
洲际大战
在会议室的讲台前,埃莉闭着眼睛,脸埋在手里,搜索着记忆。放大器随着爆炸声和那个世界的喊叫声震动,闭路电视显示出,大块大块的色彩,一片片的黑暗,里面七零八落的世界又回到了开天辟地前的混沌。
这时,一阵沉闷的打击声传来,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快。埃莉不知所措,她摘下金圈,睁开眼睛。屏幕漆黑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