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但是,并不是哪里都有黄土,只有在西部广袤的大地上黄土才悲壮而厚实地覆盖着。千百年来,应该从黄河文明算起吧,再往上追溯到蓝田猿人,我们的祖先,就在这黄天厚土上繁衍生息,生死轮回,已经无法清楚有多少代人沉睡在这黄土底下,他们的骨头与土层早已融为一体,成为黄土里细小、独特的秘密。这些秘密深埋黄土中千年万年,也许永远不会再浮现于空气之中,与阳光和雨水接触。
面对黄土,我的心情总是无比复杂,尽管这里的黄土厚重,可再厚的黄土依然是贫瘠的。没有雨的日子里,它板结,容易风化,在大风里制造漫天翻卷的沙尘。花草树木难以成活,即使长出了树,迎风而立在坡上也是孤独的身影,没有伙伴,好像永远就是那么高,树下曾经玩耍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而树却像老人一样,骨头松弛,兀自嶙峋在寂寞的风中,仿佛已被流动的时间所忽略。
然而就是这广阔而贫瘠的黄土地,一层层的人埋进它的肌体之中,却没有一个人会嫌弃它,甚至抛弃它。哪怕走得再远的人,他也会把死亡的骨头留在自己家乡的后坡上,让黄土收留。
坡上那棵歪脖子树,是母亲手搭额头,盼望子归的标志,母亲深深的眼窝,总沿着被踏得白白的路放出长长的光,终于有个黑点,在白路的尽头,渐渐地变大,从路上走过来的那个人,远远地就看见了歪脖子树,还有树下佝偻的身影,还有身影后面村庄的模样。走在发白的大路上的人,脚踩着厚实的黄土,尘土在阳光下面快乐地飞扬,扑面而来的都是土的气息,尽管已是灰头土脑,心里却感觉更踏实了。
挽着母亲的胳膊,走进村庄,走进黄土瓦房。房子基本上都是坐北朝南的,夏天走进屋子,一踏进阳光的阴影里,清凉便会迎面打着招呼。而冬天进去,一股子火炕味儿暖烘烘的,进了里屋,坐上炕去,阳光斜斜地从窗子照进,屁股下面火炕热火朝天,生活像装在阳光里的棉花。夏天的屋子里多数时间是空的,人们在地里头顶烈日劳作。在敞开怀抱的土地上,打着赤膊的乡亲们一头钻进地里,便会无声无息地挖掘或者清理杂草。他们累了,就会蹲下去,或者干脆一屁股坐进土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心底里的念想时隐时现。在空旷的大地上,有许多劳作的人,他们那么渺小,在大地上晃动身体,如同坚忍的蚍蜉。而在冬天,他们仍然要在土地上刨挖,坚硬的土地内心是温暖的,劳作的农人明白,只有像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对待大地,大地才会赐予自己生存和繁衍。
这些劳作的人,他们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自己在黄土地上躬身劳作,只是为了养活家人,最终也逃不过在黄土地里选一处窠臼,栖身于大地的命运。但面对这种命运,农人们又大都会听其自然,许多人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哪怕身体还很健壮,就已经请来木匠把老房(棺材)做好,摆在炕头或者厅房门套里。乌黑的老房象征着死亡,但它却是那么自然地摆在活人们生活的屋子里头,仿佛那是一件家具或者一个念想。他还会老早就央了儿女找裁缝缝老衣,大都是绸缎的,青或黑色,也有大红大绿的,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案。做好之后,老人们像珍藏宝物一样把老衣叠展,款款放进炕上的木箱子里。这是面对生死的一种超然状态。死亡在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惧怕或者绝望。儿女们长大成人,地上跑着孙子孙女,他们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并且是那么快乐,这样在世上走了一遭,还能有多少不甘呢?身后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剩下的事儿就是看着儿孙们在各自的日常生活里劳作,念书,享受生活。看的时候没有了年轻时的浮躁和怨恨,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会在皇天后土之间闯下一席之地的,尤其是看着地下跑的几个孙娃子,长得脸盘方正,身材周正,心里便有了无限的满足。
黄土之上,老人们没有了往昔对死亡的恐惧,死亡不就是像麦种子一样,把人撒进地里吗?谁都要经这一遭,黄土埋人,不把自己种进地里,就不会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