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讨论会上,萧立军很希望得到论者的肯定,他当时准备了20多份稿样,给了北京最有名气的作家和评论家,比如汪曾祺、史铁生、李陀、雷达、曾镇南等,他还叮嘱李陀要发言,那时候的李陀“最前卫,最有眼光,也最敢谈新观点”,他很想李陀能肯定,并在有反对声音的时候力排众议。李陀还找史铁生帮忙,要说莫言好,如果有人说莫言不好,你就说怎么怎么好。我想如果当时的讨论会真开成那样,简直就有点力保莫言出名的意思,宽容点是觉得是不是文坛的确需要莫言这样的写作者,这是一种好的风气,但如果让这些有个性的作家,非要说莫言好,难免就会不受控制了。所以史铁生一直不说话,直到冯牧忍不住问了,他才开始大谈宗教。这可是80年代,说宗教是异端,我总觉这就是史铁生无声的抗议,理由大约是他没觉得《透明的红萝卜》有多好,但是又要忠于朋友,以至于用超然物外的宗教两全了。可以想见,莫言的红萝卜和宗教可能关系不大,但在众人都说好的时候,也要允许有人说不好。讨论会上,肯定会有人批评莫言的作品,莫言只是倾听,决不反驳,徐怀中对此极为欣喜,他说,作家重要的是找到自己,不去重复别人,也要学会倾听别人的批评。
此外,这部小说最大的魅力就是描写感觉。在感觉上,莫言试图用“孩子、疯子、傻子”的视角去观察理性世界的另一面,这样难免在观察理性的时候既独特又失去了现实的方向,失去了可读性,或者说,莫言的作品在《透明的红萝卜》之后开始变得更充满实验性,正如《透明的红萝卜》带给他的自信,他在高密东北乡上的文体实验做得不亦乐乎。何况,他是个潜力惊人的家伙,陈晓明说他“20年过去了,写作依然旺盛,笔力矫健,随心所欲又炉火纯青”不是没有道理的。
据同学黄献国回忆,即便是因为《透明的红萝卜》成名之后,莫言——
“还是一副永远没有睡醒的样子。莫言迅速走红中国文坛,成为八十年代最红的青年作家。随后,就有大批文学青年模仿莫言,很有点像今天的“粉丝”们,模仿走红的流行歌手。即使是莫言大红大紫的那些日子,莫言依旧是莫言,决不轻狂也决不自大。无论怎样的赞誉,莫言都不为所动,还是以他那一副睡不醒的小眼睛,死盯住这个莫名的世界。”
但不要忘了,被评论家们誉为“建国以来农村题材小说中不可多得的精品”。也被徐怀中说,这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中国农民的命运。当时的普通农民的郁闷心情,苦中作乐,坚韧忍耐,都从人物的活动中表现了出来,思想深刻鲜明。莫言也说自己其实不想表现“文革”的苦闷,所以有意淡化背景,因为在“文革”中很难不苦闷。莫言当真把黑孩儿当成自己的全部灵魂,但我们总看到:
“墙角上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干结的鼻血。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孩子的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
诚如一个有瑕疵的孩子,我们在找那些小疤点的时候,难免有些吹毛求疵而又无可奈何,因为总有不好的地方吧?可在找这些缺点的时候,又忍不住为它开脱,觉得就是优点,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篇好小说。
(二) 和影视结缘的《红高粱》
《红高粱》如今享誉世界,原因多半跟1988年,获得西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有关。况且,电影由姜文、巩俐主演,这两个人的实力,自不必说。《红高粱》的拍摄带给莫言不仅仅是名利,还有整个高密走向大荧幕的可能。《红高粱》在高密拍摄的时候,可谓人山人海,人们没见过拍电影是怎么回事,所以都围着看。我见过的一张莫言母亲的照片就是莫言的母亲给红高粱剧组做饭,她矮矮的,穿一身白色衣服,站在莫言旁边,乍一看头发短的像个男子,仔细看,便看得出辛劳。电影的拍摄过程也充满传奇,简言之,张艺谋选择了系列小说《红高粱家族》中的《红高粱》和《高粱酒》两篇,拍摄了电影《红高粱》。
农民和生产队长
当年,张艺谋在山西太行山的时候,是吴天明导演《老井》的男主角,他做过《一个和八个》、《黄土地》、《大阅兵》的摄影师,很想通过《红高粱》来当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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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暑假,莫言在学校写中篇小说《筑路》,听到有人喊自己,出来一看,见“一个人,穿着一双老百姓穿的那种用轮胎缝的简易的凉鞋,可能在公共汽车上,鞋带被人踩断了,提着个鞋找我来,晒得黑黑的,可能当时正在西北拍《老井》。”这人说自己是张艺谋。
我至今也觉得《红高粱》里的红颜色最让张艺谋心动,再有就是高密东北乡的背景。很快,在《老井》的拍摄间隙,张艺谋就到北京找到莫言谈影视改编的问题,张艺谋当时“剃着光头,上身穿着一件特别破的衣服,穿着短裤,鞋子就是农民用那种胶皮轱辘做成的简易凉鞋。”张艺谋来到军艺的时候,一开始认错了人,把黄献国当成了莫言,黄献国回忆起这次当“莫言老师”的经历说:
“那是一个中午时分,我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我开了门,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小平头’,他一进门很恭敬地,便说:莫言老师,你好!我是张艺谋。我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外界相传张艺谋要拍莫言的《红高粱》。我便立马引领张艺谋去见了隔壁的莫言。”
莫言说,当时他听到有人从楼道里喊:莫言!出来后就看到眼前的张艺谋,“提着一只鞋、穿着一只鞋,一瘸一拐走来”,莫言解释,“瘸”是因为挤公交车的时候,脚被扎伤了,眼前这个人,像极了他村里的生产队长。老谋子说要将《红高粱》改编成电影,莫言的第一反应是:
“这样的小说,怎么可能改编成电影呢?”
莫言当时看的电影大多都是现实主义影片,在他心中,“漂亮的演员、美丽的画面、动人的插曲”加上“惊心动魄、充满巧合、催人泪下的故事”,这才是电影,《红高粱》都没有。可是老谋子就是要把《红高粱》和《高粱酒》改成电影,而且打包票能改好。
张艺谋和莫言对于《红高粱》的谈话还是很投机的,说起小说中的人物,更是兴奋异常。莫言说过:
“我对张艺谋没有任何要求,我说我不是鲁迅,也不是茅盾,改编他们的作品要忠于原著,改编莫言的作品爱怎么改怎么改。你要‘我爷爷’、‘我奶奶’在高粱地里试验原子弹也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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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影视改编的版权,莫言卖了800元。当时国家规定,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最高版权费是人民币800元,而一部电影剧本的最高酬劳是人民币4000元,所以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老谋子还算仗义,为了让他们多拿点钱,把电影分成了上、下集,就是按两部电影的剧本的费用支付酬劳,莫言只是参与了讨论,没执笔,一共得了2000元,包括小说的800元。莫言说:
“执笔的叫陈剑雨,当过福建电影制片厂厂长,这位老先生执笔,我和朱伟参加讨论。”
张艺谋通过影协的罗雪莹联系的朱伟,莫言不想改剧本,朱伟就和陈剑雨合作,陈剑雨是朱伟在《人民文学》的同事向前的丈夫,向前的女儿就是著名的雕塑家向京。
张艺谋从《老井》的外景地赶来,在朱伟家坐下,“人精瘦,两眼放光的样子”,朱伟写到:
“他太喜欢小说中的余占鳌分开密集的高粱,直泻下来的光束照耀着奶奶,‘四面八方都想着高粱生长的声音’这样的描述了。”
《红高粱》的改编,其实就在朱伟那20平米的小屋子里,张艺谋很容易激动,深夜,聊到激动处,常常“忘乎所以,眉飞色舞”,关于高粱的诗意表达是聊的最多的。老谋子表示,战争要简化,因为八一厂的烟火师拍不出壮观的效果,所以只能在高粱上找感觉。他给了朱伟一部日版电影,里面是芦苇在光影中舞动的各种感觉。张艺谋强调:
“一定要有大片大片漫山遍野的高粱,罗汉大叔死后,要让日本骑兵拉着辘轳,把高粱全部碾成绿泥,然后大雨倾盆,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些被碾倒残缺的高粱红了,然后是那首歌:“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只是,张艺谋想看“高密的红高粱”却没有了。莫言说:
“小说写的是过去的事情,高密种高粱是50年代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农民连小麦都吃不完。”
于是,莫言建议张艺谋去东北拍摄,张艺谋坚持认为只有高密这片孕育过红高粱的土地最合适,于是决定重新种植。
1987年春天,种高粱的时候,西影厂领导还没有批准这部影片,摄制组刚刚成立,拍摄资金没有着落。可是农时不能误,于是张艺谋就自己筹了4万元,让副导演和原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来到高密,以每亩250-300元的价格,立下合同种了100多亩高粱。现在想来,要是影片没被批准,80年代的4万元,张艺谋恐怕把自己卖了也还不起。偏偏那一年,山东干旱少雨,高粱长得很差。就在准备调动消防车来浇水的时候,天降大雨。后来张艺谋回忆说:
“高粱这东西天性喜水,一场雨下透了,你就在地里听,棵棵高粱就跟生孩子似的,嘴里哼哼着,浑身的骨节全发出脆响,眼瞅着一节节往上蹿。直觉着满世界都是绿,满耳朵都是响,满眼睛都是活脱脱的水灵。这正是张艺谋要表现的生命感觉。”
播种与收获
张艺谋当时获得的资金是85万,因为心仪三个地点,就意味着要转战三个地方,同时影片的拍摄周期也就越长。张艺谋事事要求完美,但看他为了《金陵十三钗》选角所费的功夫就知道他的要求苛刻,这样的预算,张艺谋顶着压力还是事事要求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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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会亲自挑选的主创人员,化妆师、烟火师、机械师都年过半百,其他人都和张艺谋年纪相仿,并且是相处愉快的哥们儿。摄影师是顾长卫,多年后,人们通过《孔雀》认识了他和张静初。美工师是杨刚,剪辑师是杜媛,这些人都和张艺谋合作了很多年,比如《菊豆》、《秋菊打官司》、《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张艺谋其实有用同一个团队或者同一个人的习惯,这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合作愉快,自然要再合作,所以巩俐也好,张伟平也好,如果不是因为特别的原因是不会和张艺谋分开的。莫言和张艺谋的真正合作只有这一次,因为《师傅越来越幽默》里,实在看不到什么莫言的影子,里面满是广西作家鬼子的影子。
又比如,张艺谋为了使影片达到色彩上的效果,花钱从上海电影制片厂租来两台机器,这可是两台“祖宗”,每台连同配套镜片价值20多万美元,这样的贵族谁也不敢怠慢,就从上影厂请来一位专职保管员来看护。有了国际上都先进的机器,剩下的就是胶片了,当时用的胶片是从日本进口的彩色胶片,这胶片本就限制进口,后来胶片不够用,制片主任飞去香港紧急采购了一些。
又比如电影里的拍摄地点有三个。在正式选之前,杨刚就来到高密专门住了一段时间。高密文化馆的张子照回忆说,1987年春,他去县招待所与西影厂的美工师杨刚同志接头,协助他们在高密选外景地。这次是让张艺谋在杨刚选好的基础上来拍板的。就这样,吉普车载着这一行人东西南北走了个遍,最后选中三个地方,一是莫言的家乡,高密东北乡的孙家口。此村地处高密、平度、胶州县的交界,解放前,此处就是三不管地带,每年胶莱河发大水,这里总能冲出几个口子来。
我想张艺谋之所以选择这里,应该是看上了这里的几座石板桥,青色花岗岩,古朴而原始。所以,张艺谋就对这个地方说:“有戏、有戏”。这里本没有石头,运来这样大的花岗岩也是因为这里重要的交通要道,1938年3月16日,游击队就是在这里伏击日本军车,杀了敌人50余人,烧毁了军车4辆,击毙了日军中将中冈弥高,管谟贤写道:
3月15日晨,国民党游击队曹克明部400余人,在冷关荣部、姜黎川部配合下,埋伏在村内村外,截击日军。上午10时许,满载日军的5辆军车由村北向南疾驶。尖兵车上载重机枪一挺,驶至村南拐弯处,轮胎被预先埋在路上的耙齿扎穿,动弹不得。曹部伏兵立即投弹炸死车内日军。后驶进村内窄路上的日军汽车,前进不能,后退不得。村内伏兵四起,围击日寇,并以高粱秸引大火烧汽车,车上日军无一逃脱。村外汽车上的日军企图负隅顽抗,亦遭围歼,仅一名逃跑。此战歼灭日军39名,内有日军中将中岗弥高,缴获汽车一辆,(其余被烧毁),轻重机枪各一挺,“七九”式步枪30余支,子弹数万发,军刀3把(其中将军刀一把),文件一宗,游击队伤亡30余人。
这一举动遭到了日本人的疯狂报复,但毕竟语言不通、地形不熟,就错把邻村的公婆庙(现名东风村)当成了孙家口,制造了公婆庙惨案,杀害群众136人,烧民房800余间,石桥旁边还有为了纪念伏击战的纪念碑,这里后来拍了“抢我奶奶”、“野合”、“伏击战”等戏。
1987年夏天,西影导演张艺谋率《红高粱》剧组来高密拍外景戏,孙家口一带老百姓事先专门种了大片高粱,电影中不少镜头就在此地拍摄,使当地老百姓重温了当年的历史。老百姓看到巩俐等人在高粱地里钻进钻出,从驴背上爬上爬下,累得晕倒在地,不由得感叹:“拍场电影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