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痛苦年代的作品,要是还像刚粉碎‘四人帮’那样写得血泪斑斑,已经没有多大意思。即使在‘文革’期间的农村,尽管生活很贫穷落后,但还是有欢乐;即使温饱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生活中也还是有理想的,这种欢乐和理想都被当时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应该把这些色彩表达出来。把那段生活写得带点神秘色彩,稍微有点感伤气息就够了。”
这段话跟莫言在“有特色才有追求”对话中说的颇像,莫言认为:
我这篇小说,反映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段农村生活。刚开始我并没想到写这段生活。我想,“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农村是那样黑暗,要是正面去描绘这些东西,难度是很大的。但是我的人物和故事又只有放在“文化大革命”这个特定时期里才合适。怎么办呢?我只好在写的时候,有意识地淡化政治背景,模糊地处理一些历史的东西,让人知道是那个年代就够了。我觉得写痛苦年代的作品,要是还象刚粉碎四人帮那样写得泪迹斑斑,甚至血泪斑斑,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就我所知,即使在“文革”期间的农村,尽管生活很贫穷落后,但生活中还是有欢乐,一点欢乐也没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即使在温饱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生活中也还是有理想的。当然,这种欢乐和理想都被当时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我觉得应该把这些色彩表达出来。把那段生活写得带点神秘色彩、虚幻色彩一稍微有点感伤气息也就够了。
第一次讨论会就在莫言宿舍里开展,萧立军借了四个喇叭的收录机,一路骑车从沙滩到魏公村完成录音,莫言和三位室友金辉、李本深、施放相比,显然不善言辞,讨论会由徐怀中总结,这次讨论会的内容就发表在1985年4月11日刊出的《中国作家》上,名叫《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后来,有论者将《透明的红萝卜》归结为“生存的苦难———饥饿、孤独、爱的缺失,不公正———暴力、压抑、歧视”,这些元素都有被那次讨论涉及到,只是没被概括的这样精简,其实还有一点神秘主义,是莫言所说的“神秘色彩、虚幻色彩”。
“黑孩”身上的谜团太多了,他为什么不说话,在小石匠和小铁匠打架的时候,他为何帮了虐待他的小铁匠而不是帮助他的小石匠?小石匠说他被后娘打傻了,但他的内心缘何比任何人都还要复杂?有人说,作家之所以会受到其他作家影响,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相似。我总觉莫言写这样一篇作品,多少受了鲁迅先生的影响,因为他总是提到鲁迅先生的《铸剑》,说里面有“老庄的那种潇洒旷达,空珑飘逸的灵气。站得很高很远地观察生活,也许可以逃避很多困难”,黑孩就像是这样一个站得远的旁观者。
3
细节。关于《透明的红萝卜》,后来,莫言在重新编文集的时候说:
“我又重读了这篇小说。虽然能从中看出许多笨句和败笔,但我也知道,我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
诚然,《透明的红萝卜》完成后,莫言就发现:
“原来我童年时期的生活竟然可以写成让人家认为很好的作品,一下子就好像拔掉了河流上的闸门,河水滚滚倾泻出来。”
其实在细节处看待这篇作品,会发现没有正面角色,莫言虽然常常沉默寡言,他却不想走寻常路,在当时,他的小说里就有流氓班长,在以后,他的小说里更是变来变去,以至于给他总结小说类型也要颇费周折。
黑孩、菊子、小石匠、老铁匠被认为是和“我们一国的”,因为他们或者可怜,或者善良、或者有正义感,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问题。黑孩是个可怜的孩子,赤着身,光着脚,跟着继母生活,亲爹又不知在何处,外人开看来有些笨笨傻傻,也不出声。可就是这样一个小男孩,你发现他很邪,比如菊子可怜他,他还是我行我素——
“黑孩把伤手举起来放在嘴边,用牙齿咬开手绢的结儿,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伤指上。姑娘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他用牙齿和右手又把手绢扎好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起锤子,沉重地打在一块酱红色的石片上。”
对于菊子姑娘,看得到爱,他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小铁匠要他去偷萝卜,他就真的去偷。你说他这是被逼无奈去偷的,然而又不完全,因为对于小铁匠的话,他也不全听。
菊子是个善良的姑娘——
“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她的两眼很大,但由于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显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不但长得美,菊子在看到黑孩的那一刻就处处帮助他,给他包扎伤口,为他打抱不平,但黑孩不领她的好意,她会说:
“小傻瓜,小拗种,好好跟我走。……看看你这小狗腿,我要一用劲,保准捏碎了,那么重的活你怎么干得了?”
可以看得到她没把黑孩当个男人看待,这让黑孩很伤心,自尊也很受伤,就咬了她一口。菊子是文章里最无辜受伤的一个,在小石匠和小铁匠打架的时候,她不小心被小铁匠用石片打瞎了一只眼。
当时有心理描写:
“菊子姑娘脸色灰白,使劲地抓住她身边一个姑娘的肩头。当他的情人吃了小铁匠的铁拳时,她就低声呻唤着,眼睛象一朵盛开的墨菊。”
可以看得出她的害怕,那为何她可以为黑孩打抱不平,就不能为小石匠拉架呢?我想,在莫言梦中她既然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就不存在丑化的问题,但她在两个人打架的时候,连“不要打”都没有叫,要知道,当黑孩被小铁匠遣去偷萝卜的时候,她可是可以质问小铁匠,“黑孩呢?”,可此时却只是情人打败的时候,扑上去痛哭。或者,女人心里都有像鲁迅说的那种妻性,也有母性和女儿性,面对黑孩,菊子表现的是坚强的母性,而面对情人和追求者,她表现的更多的是软弱顺从的妻性和女儿性。
小石匠一出场就是“长得很潇洒,眉毛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衬托得满面英姿。”可是公社的刘副主任又说,“小石匠,又是你这个滑头小子!你们村真他妈的会找人,派你这个笊篱捞不住的滑蛋来,够我淘的啦。小工呢?”小石匠因为和黑孩同村,很照顾黑孩,但黑孩不领菊子的情,坚持留下来,还咬了菊子姑娘一口,小石匠就不乐意了,骂他“黑孩,你给我滚出来、狗崽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跟菊子的恋爱中,小石匠也很不老实,总是拿手摸着菊子的乳房。
老铁匠则更为诡异,一边关心黑孩,怕黑孩冷,会给他披衣服。但在打铁上,他对自己的徒弟小铁匠是刻薄的,他离开一下,小铁匠就怎么也打不出好钻头,他把核心技术——淬火水温,把握得牢牢的,小铁匠在偷空试水温的时候,喊了句:“三年了。”
他还是把热铁烫在了小铁匠的皮肉上,烙出来一个伤疤,而他自己的胳膊上也有一个。这里面,我感觉有种传统技艺传承中的传统,手艺人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一旦教会了徒弟,就会饿死师傅,所以老铁匠才迟迟没教给小铁匠核心技术,在小铁匠用自己胳膊的烫伤换来核心技术时,他很识时务地自动离开了。小铁匠很快成了这里的铁匠,吃着老铁匠的饭食。莫言把这种用皮肉才能换来的技艺描写的很真实,难免让我们在讨厌小铁匠的同时,也很可怜他。
4
声音。我以为,莫言把黑孩设置成一言不发,其实也是对他所经历过的时光的原罪,就是他的口没遮拦,的确闯了太多祸。他说:
“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母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需虚构,必需想象。”
黑孩不说话,可是他有是非,比如刘副主任训话的时候,他就胡思乱想起来,一点也不把这个领导讲话放在眼里。
莫言称:
“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着。”
从沉默里,我们可以去猜想文中社会的密码。
比如,黑孩的爹去闯关东,一去三年没个影,黑孩的爹为什么去呢?公社的生活不好吗?黑孩爹走了之后,后娘才酗酒,动不动打他,虐待他。这里面是不是展现了女人的生存密码呢?失却了丈夫,所以才变得酗酒、跟其他男人乱搞,其实这也是生存下来的一种方式,莫言在《遥远的亲人》里,就说八婶跟别人生了一个孩子,但始终没改嫁,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会说,“我一个女人……”比如,人民公社是人民的社会才有,既然都是人民,人人平等,为何生产队长一开始就吃着贴饼子走出来?而刘副主任则“我是领导。我有自行车。我愿意在这儿睡不愿意在这儿睡是我的事,……官长骑马士兵也骑马吗?”而黄麻地那边的队长,大半天还在草棚里睡觉。细细看来,这些故事都带着若隐若现的真实与愤怒。
有论者称《透明的红萝卜》:
“它所描写的一切,似乎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是经验的,又是非经验的,是透明的,又是不透明的。小说这种独特的艺术形象和艺术效果,使我们获得一种新鲜的、陌生的审美经验。它使我们有些困惑,但也使我们享受到一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愉悦。”
可见,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上所给人的惊喜是被承认的,正是这种小说艺术的说不清,才让这部小说在讨论了将近三十年,还生机勃勃。
5
失败。当把一个孩子请进来,当一部作品被过度研究并且消费,但所有人都称赞的时候,也应当允许有人批评。我不敢去批评一个前辈,我只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第一,我感觉到残酷。这种残酷并不是因为黑孩本身的悲剧遭遇,而是作者丝毫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就放弃他的视角,反倒把苦难叠加,试图展现那个时代的苦难。这是最成功的地方,却是最不人道的地方。犹如那个看着女孩快要被秃鹫吃掉,或者任由战争中的孩子被子弹射杀却不去制止的摄影师,莫言也把这些无能为力放在小说里,或者,这是一个小说家该有的职业操守。
我其实更担心这个孩子请进来了,就放不出去了。或者说,原本是孩子,其实他懂得很多事情,他像是一个侏儒,明明已经很老了,却还是一副孩童模样。这样的孩子其实很可怕,你不知道该如何欣赏他,或者离弃他,你可怜他,却发现他比你还坚强,还懂得拒绝。《透明的红萝卜》里,黑孩每次受伤,都用一把土来填补伤口,即便是小菊主动要给他清洗包扎,他还是会自己把手绢拿开,重新放上一把土。他在小说开头就被生产队长说:
“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并问“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
可见,黑孩大病初愈,还是那样瘦,大脑袋“随时有压折的危险”,可他的眼睛又是黑亮的。黑孩在回家拿锤子的时候,还有一个细节,继母所生的弟弟,要他抱,他急匆匆地走了,走之前围着弟弟画了一个圈。弟弟就乖乖地在圈里呆着。你会忍不住追问,这个孩子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孩子可以代表那个时代吗?可以。可那个时代为何对孩子没有怜悯之心呢?这恐怕不能细想,仔细一想,恐怕要失落一个时代。
小说写到: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战,他用脚指头把一个个六个尖或是八个尖的蒺藜撕下来,用脚掌去捻。他的脚象螺马的硬蹄一样,蒺藜尖一根根断了,蒺藜一个个碎了。
这样坚硬的脚定是长时间光脚走路磨炼出来的,此时,你忍不住心疼,想问莫言究竟想怎样这个孩子?缘何苦难如此深重。到了小说结尾,你发现黑孩还有件新衣服被扣留,新衣服打从何处来,这不得而知,我想这不是莫言有意为之,而是他小的时候被扣留的一双鞋,现在变成了衣服。想把被人扣留衣物的心情写下来,就不知不觉落实在笔上。或者,真的有意为之,就是想让小说亦真亦幻起来,没多久就会出现一个隐秘,等着理解的人深挖。
6
这部作品是莫言刚开始写作的作品,又是梦境写作,难免有很多闲笔失落了,因为出名,人们就去想其中的透明与不透明,想其中值得玩味的地方,看似不徒劳却也劳累。以至于,想找出一个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新观点很难。我以为,围绕着《透明的红萝卜》的争议,无非是两个,用这种叙述方式会不会太新,读者没有接受,还有就是莫言会不会因此降低小说的可读性。莫言自己也没有自信,否则在《中国作家》华侨饭店的座谈会上,他就不会叫着同学崔京生。崔京生是有名的“大炮”,还喜欢替莫言打抱不平,莫言那时候嘴笨,害怕有批评者质疑,自己会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