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就开始了对联合中学那两排瓦房的向往。一排是老师办公室、宿舍,一排是两个教室。教室紧挨着大街,离莫言家只有50米。莫言每天牵着牛背着草从学校经过的时候,就会看着那新学校。学校里的玻璃很快被学生们砸光了,各种喧闹声传到大街上,莫言渴望上学的心情发展到了梦中,却不敢流露出来,怕父亲责打,因为自己得罪了郑老师,不但没学上,连父亲也受到了牵连。姐姐就开始安慰莫言:
“这个联合中学,上不上都一样,老师也不教,教了学生也不学,天天在那里打闹,还不如自己在家里自学呢!”
可是没有条件自学,因为吃不饱穿不暖,他只能在夜晚的油灯中,或者下大雨不能上工的时候,看一些闲书(小说)。在进入军艺之前,莫言关于学历纠结了很久,填过“初一”,当兵时,看到有些高中毕业的战友连家信都不会写,所以就大着胆子写了“高一”,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从军艺毕业,拿了“大专学历”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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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初,管谟贤考入了华东师范大学。高密是个小地方,大学生和大学生的家人都会受到尊敬,当然也有嫉妒。无非是他们家是老中农,有当地主的亲戚,还有逃到台湾的叔叔,要么就是说他家里房子破,竟出了一个大学生。莫言当然也盼着能像哥哥一样成为一个大学生,趁着大哥睡着,他偷偷把大哥的校徽摘下来别在自己胸前,四处炫耀,玩伴们就讽刺说:
“是你哥考上大学,又不是你上,烧包什么!”
尽管莫言立志上大学,但“文革”来了,大学不再考试招生,按理说家庭出身只要不是“地、富、反、坏、右”又有中学学历,都可以被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但那时候大学招生少,名额到不了村就已经被瓜分完了,所以推荐上大学就成了美丽的谎言。张铁生在那个时候,靠着一封信上了大学,一时被传为佳话,莫言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莫言没上过中学,但他自学了哥哥留下的中学课本,数理化不行,语文水平却很高。
于是,莫言大笔一挥,给当时的教育部长周荣鑫写了一封信,信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反馈,只可惜还是官样文章的拒绝,意思是,愿望是好的,但还是要等待贫下中农的推荐。莫言很激动,毕竟是教育部长对一个农村孩子的回信。莫言记住了这用圆珠笔写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还有那大红公章,也因此受鼓舞给省、地、县、公社的招生领导小组写了许多信,向这些人诉说他想上大学的梦想,最后都石沉大海。村里人知道这件事情后,纷纷嗤之以鼻,像看一个精神病人一样看待莫言,还说了句大实话:
“你这样的能上了大学,连圈里的猪也能上!”
诚然,他们家的成分是不可能被推荐上大学的,莫言的大学梦还让人到处指指点点,莫言仿佛就此与大学无缘了。
机会有两次
1977年,恢复高考,莫言在部队里表现出色,领导也认为他是高中毕业,就说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有个上大学的名额,要莫言抓紧复习。这个名额的专业是计算机终端维修,上大学是好事情,自己的理科水平差也是现实,莫言连续三天没有吃下饭去,他心里没谱,时间紧迫,只有半年,数理化呢,他一窍不通,用他的话说,“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我以为等于五分之三。”因为实在想上大学,即便是一窍不通,他也要拼一拼,占了部队仓库,到处写着数理化公式,偶尔问个能人,把大哥的书全搬到部队来。
6月份,快要考试了,莫言总算入了点门,可领导却说,名额没有了。他瞬间悲喜交加,悲的是名额没有了,半年的努力算是打了水漂,喜的是自己不用为落榜而出丑。其实,那次考试多半是些军干子弟,水平比莫言强不了多少,一般都是照顾入学。其实幸亏没被入取,入取了,莫言就成了修电脑的,说好听点叫无线电技师。或者,冥冥中自有安排,上帝在这里给你关了窗,会在别的地方开门,这段时期的努力不过是让莫言熟悉了一下理科知识,接下来,还有“小说”等着他。人生就是这样诡异,我觉得他很幸运,最后还是成为作家,仿佛注定做了自己擅长并且喜欢的事情,不像有些人,做的事情多半不喜欢,或者不擅长,结果总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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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夏,莫言已经是一个副连级教员,他参加党政干部基础科的学习,已经通过了四门考试,还有一门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此时,莫言得知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文学系招收学生,就赶去报名,结果报名工作已经结束了,当时接待他的是教学秘书刘毅然。刘毅然说:
“大部分报名者都是部队推荐的,莫言手里没有官方推荐信和报名表,却拿出了两篇作品,《售棉大道》和《民间音乐》,之后他也没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便默默地走了。”
其实那里面还有孙犁对《民间音乐》的认可。莫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刘毅然见面的狼狈样,当时他跟领导确认报名的事情,其实,那时候单位也不想他走。领导就让他自己去问问,可电话他也不会打,忙音、蜂音都不分,只能自己进城问,在城里,公共汽车也不会做,穿着一身的确良的军装,背个挎包,一见到刘毅然,就行了军礼,说,报告首长。
刘毅然很喜欢《民间音乐》,就推荐给当时的文学系主任徐怀中,这本是件小事,对刘毅然来说是举手之劳,但莫言却铭记于心,以后常常提及。徐怀中主任看了莫言的《民间音乐》后,说:
“这个学生,即便文化考试不及格我们也要了。”
就这样,莫言顶替了原定的学员,破格有了考试资格。莫言的考试成绩是文化课第二、专业课第一,被录取了。可以说,莫言的《民间音乐》,不但得到了孙犁的赏识,还帮他叩开了大学的校门。
莫言在给哥嫂的信中表达了当时的心情:
“别人从5月初就拿到了准考证开始了复习,我得到消息,萌动念头已是6月中旬,6月19日上午搞到了准考证,6月21日开始复习,7月1日开始考试,复习了10天。语文、政治、史地三门课考了216分(语文90分),成绩差强人意。文化课考试占40%,作品占60%.我的作品不是一流,但送审的几篇还是马马虎虎的,就这样考上了。解释:上帝保佑我!”
莫言在信里多次用到“苍天保佑”之类的词语,还写到自己很高兴,说明莫言对自己能进入军艺学习,充满了狂喜和不真实感,连说“简直像一场梦”,惶恐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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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艺术学院改变了我的命运!”
这是莫言常说的一句话。莫言写小说的蜕变,或者理解小说、知道什么是好小说,源自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学习。解放军艺术学院当时没有文学专业。1984年,才由徐怀中将军奉命组建文学系并首任主任,全班招收了35个人,定于9月1日开学,莫言当时29岁,他成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第一届学生。据同学黄献国回忆,他提前一天来北京报道,遇到的第一个同学,就是“那个脑壳硕大、两眼眯缝”的莫言,还说:
“他先于我到校报到,自然吃饭的时候,我就找到他,问他到哪里去吃饭、如何买饭票等。记得他用一根调羹,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小饭盆儿说,你就跟我走吧。”
莫言是8月31日上午报到的,他第一个到,大门口右侧的杨树下,有几张桌子,还有系里几个工作人员,让他填各种表格,填完后,发给一把宿舍钥匙。“宿舍里摆着四张铁床,四张崭新的杏黄色写字台,还有四把电镀红塑胶椅子”,莫言没来没用过这么好的写字台和椅子,真是喜出望外,但很快得到消息,说驻京部队学员要走读,莫言顿时傻了,他连公交车都不怎么会坐,怎么走读,就向刘毅然老师求救,仓库、杂物间、走廊上,给个地儿就成,刘毅然后来说不用走读了,莫言面对梦一般的宿舍,激动得想哭,这可是徐怀中老师特地为学员们争取的环境。
从那天起,莫言挂着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校徽,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有个山东老乡的父亲还带着一帮人来学校,自豪地说,俺儿子在这里上大学呢!开学典礼之后,首先让莫言感到敬佩的是朱向前同学,他的发言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莫言觉得这样的人才不用上大学,直接在大学教书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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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系作为干部专修班,加上大家年龄小的也有三十岁了,老的都快四十了,并且大家都是发表过几篇作品的人,学制两年,况且还要开会、跑操,像正规大学生那样上课,显然不合适。徐老师就制定了特别的学习方针,就是名师讲课加上自由讲座。
所以,上课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外聘,系里只有一位正式聘用的古典文学的老师,请来的人物很广泛,像作家王蒙、林斤澜、汪曾祺、丁玲、刘白羽、冯牧、张承志、邓友梅等,他们把自己的心得讲给学员们听,还有一些中国社科院文学院研究所和外国研究所的专家,意大利文学、拉美文学的翻译家,以及一些社会学者,学员们都受益匪浅。虽然讲课并不系统,但是信息量大,有助于迅速改变他们脑子里固有的文学观念。这些老师中也有“妖蛾子”,比如一个女同学请来的“存在主义”长头发男老师,讲课扭来扭去,因为他坐在讲台上,可是从讲台上下来,又要丢面子,反正他所说的存在主义莫言一句也没听懂。还请来一个气功大师,据说发起功来能在钢琴上弹奏天国的音乐,班里有个懂音乐的人,说这人弹奏的就是初级的钢琴练习曲。
莫言说,他至今还难忘一些课程:
像洪子诚、曹文轩老师的当代文学;赵德明、林一安、赵振江的拉美文学;唐月梅老师的日本文学;刘再复老师的“性格组合论”;王富仁老师的鲁迅研究;汪曾祺、林斤澜、李陀的创作谈等等。
中央美术学院的孙景波为他们放映精美图片的幻灯片,原始时代的老祖母雕塑,成为他《丰乳肥臀》里最初的灵感。音乐欣赏课上,李德伦老师是著名的指挥家,讲了一大堆,什么秦皇汉武到辛亥革命,只字不提音乐,还把中午饭堂开饭时间给耽误了,大家都有些心烦了。讲完后,老师让大家自由提问,莫言说,老师你少讲点,能不能对着录音机给我们比划比划。他当然很不高兴,说,我只能指挥乐队,不能指挥录音机。莫言后来觉得自己是有些胡闹,人家是著名指挥家,怎么能指挥录音机呢?难怪同学们都笑他浅薄。
莫言最感谢的还是恩师徐怀中,徐老师总是亲自帮莫言分析作品,找毛病。觉得不错了,就帮他推荐发表,《透明的红萝卜》就是这样子被推荐的。这篇作品据黄献国回忆,每当入夜,大家睡了,莫言“搬着一个铁腿儿小课桌,独自跑进水房,凭借一支六十瓦的灯泡照明”,写出了他入学以后的第一个中篇小说。
徐怀中老师是莫言的大恩人,在漫长的岁月中,莫言没有好意思再去打扰这个老师,但他五十多岁的时候,还见了老师就不好意思,感到紧张,局促不安。《丰乳肥臀》获得了“大家”文学奖,但是出版社拉徐怀中当了那届“大家”文学奖的评委会主席,而评委们又把奖给了莫言,一时间,批评声四起,还把莫言与徐怀中老师联系到一起,说莫言是徐怀中老师培养出来的所谓高足。后来,第一届“冯牧文学奖”中的军事文学奖,就为了避嫌颁给了别人。
头号“造币机”
在校园生活中,书本大量出现在莫言的生活中,就像是度过了蜜月期,他说:
“我大量的阅读是我在大学的文学系读书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写了不少很坏的小说。我第一次进入学校的图书馆时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人写了这么多书。但这时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我发现我已经不能耐着心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我感到书中那些故事都没有超出我的想像力。我把一本书翻过十几页就把作者看穿了。我承认许多作家都很优秀,但我跟他们之间共同的语言不多,他们的书对我用处不大,读他们的书就象我跟一个客人彬彬有礼地客套,这种情况直到我读到福克纳为止。”
莫言说不认真看书,也许因为他早年间在家乡看得那十几本书很多是经典,往后的书说不定就流于重复。加之写作起来灵感迸发,自然看看不进什么书去。同时,莫言也坦陈像福克纳,以及其他的外国作家或多或少都会给他灵感。
莫言那时候看书,并不是仅仅因看书而看,而是为自己的创作找科学依据。据同学黄献国说:
“我记得最深刻的,就是他跑到学院附近科普出版社,买回两本科普读物,类似于气象、昆虫之类的书籍,躺在床上,痴迷地看来看去。不久,就写出了《球状闪电》、《白狗秋千架》、《红高粱》、《金发婴儿》等一系列中篇小说,后来,被统称《红高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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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系里讨论李存葆的《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李存葆被认为是精英中的精英,写过《高山下的花环》,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话剧,是当时全国最红的作家。在一致的好评中,莫言把这篇小说扁的一塌糊涂,认为这根本不是小说,像是宣传材料,称它是“一种连队小报油墨的芬芳”。据崔京生说,这些观点是前一夜,他和莫言共同讨论的结果,只是第二天,崔京生要去看瑞典电影展放的伯格曼的两部片子,否则,开炮的说不定就是崔京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