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被梦魂缠住,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 帕斯捷尔纳克《夜》晚上的风使他的窗户第五次响了起来。尽管戴着耳机,他还是听见了风的声音。其实,说他看见了这个夜晚的风,才更为确切。因为耳机里传来了的是他熟悉的声音,那是他经常听的一档节目,节目里传来一对快活的男女聊天的声音。而风属于另外一对耳朵。外面的风力大小,他可以从他的视线里那块抖动的玻璃上判断出来。因此,他无需摘下耳机。事实上从他一开始踏上路后,这个耳机似乎就没有再摘下来过,象是他固有的那种便携式的生活一样,他确实也喜欢这样。他每到一处,总是耳挂耳机背着一个红卡布帆包进入廉价的旅社,他喜欢这样。他甚至养成了带着耳机的睡觉的习惯了,否则他无法入睡。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良习惯时,通常都是耳机脱落后硌疼了他的脸,有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耳机竟然钻进了他的被窝,在他的腰部下像一个厉害的小石子一样,他不得不因为这疼痛醒过来,或者疼上一两天。他自责自己的胆小,坏习惯,过后疼痛消失了,自我谴责也随之消失了。他的自责仅仅成了他内心的一种口头禅而已。
风吹动那个不合严的玻璃时,他感到那块摇摇欲坠的玻璃就像风中一张纸片那样。刚才在躺到床上去之前,他就做过了仔细的观察,他将包扔在了床上,床单一眼可以看出来,是好好的洗过的,但是上面还有一两处洗不去的污迹,白色的,像两个鲜明的霉斑。而周围的墙壁上贴着一些陈年的报纸,报纸上的文字还有图片斑驳不堪了,他相信那上面的事,即使当年再轰轰烈烈也早变成了过去。环顾四周,这的确是一个不怎样的旅社。这当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口袋里的钱只能要求他到这样的地方来。那个高高的气窗由于离灯光很近,可以看见上面横条上堆满了灰尘。室内仅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逐渐退色的红壳水瓶而已。刚才他在经过内走廊时所得到的印象是,还有两三个人和他一样,也是被金钱所钳制的穷人。其中有一个人正从他的包裹里取出像是那牙刷之类的东西,而这个时候,他正好经过他的门口,他自然中向里投了一瞥。而里面的那个人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似的看了他一眼,在他的视线里,一个带着耳机的年轻人走了过去而已。
现在这个戴耳机的年轻人用手掸床单的时候,那个高个子的老板娘走了进来,她抱着的被似乎显得很薄,而年轻人刚才已经交待过了,他其他方面可以将就一点,但是他睡的被子希望蓬松暖和,因为暖和的棉絮使他睡起来更香一点。从他屡次外出的经验中,他确实对被没有含糊过,就像他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一样从不含糊。倘若因为一床被子而被抬高了价格,他也在所不惜。其实又能抬高到哪儿呢。他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想尽办法使他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罢了。当他一条被子的需要没有满足时,他只能在冰冷的被窝里像一个大米虾一样弯着身子直到天亮。而这样的夜晚相较而言,似乎更多一些。因而他每次都将这个问题首先交待在前面。
昨天刚晒过的,保证暖和。老板娘说着将被子放在了床上。还没有等他为此申辩几句,她已经被走廊的那一头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叫走了。她的臀部使他有点害羞,因为那是一个性感的臀部。在走动的时候,两瓣臀一合一抿着,他自己颤动的心室象是长在了那东西上面。
过了很久,他的心颤消失了,他开始将被打开。困倦像一阵飓风从头一直窜到脚下,耳机中的那对男女快活的对话也慢慢的模糊了,事实上,他们本来就离他很远,只不过他愿意这样,即使在有的时候,他感觉到他们是那么靠近他,他闭上眼睛,他们仿佛就在他的桌子腿一二十公分的地方,他们翘着二郎腿,在他屋里侃侃而谈。他们的谈话能被各种各样的人听到。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他们就在他的体内使用着温煦暖贴的北方话。
这是一个谈话节目,名字叫今夜不设防。主持人一个叫雅雯,一个叫解围。他不知道这个节目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他一听就喜欢上了。他现在还能记起自己第一次听的情形。那好像是一个中秋节,或者是中秋节附近的日子。外面的月亮又圆又大,像一个剪纸贴在他的窗户玻璃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而相反他的妻子看样子睡得很甜,正打着酣,以往这酣声能够使他很快就睡着了。可这一次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自己真的失眠了。他在床上翻着身子,喜梦思像一只船一样也随之荡漾了一下。他的妻子似乎被他的辗转反侧弄醒了,她随即做一个回应,她很迅速的侧过身去,脸开始朝内向着墙壁,脸上的恬静也翻到了那一边的黑暗中去了。看着她沾着棉絮气息的背,在被窝里竖着,那两个肩胛骨在衣衫里很分明,像一对竖起来的翅膀。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抗议,对他的失眠给她的夜晚和梦带来了不便。
然后是因为他想找一根烟抽,那种愿望是那么强烈,就像自己渴望做爱一样。他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他的手在抽屉里摸了一阵,最后他只摸到了一个收音机。他似乎没有买这个收音机的记忆,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对一个小小抽屉都不甚了解,更何况容纳很多抽屉的家了。但是收音机还是给他带了一丝快意,他想看看这个夜晚还有多少人失眠。频道似乎是早就调好的,他一打开就听见了这个节目。应该说,他完全是被那个女人的声音所吸引,她的声线很亮,很柔和,很情人。慢慢的他知道她叫雅雯。在逐渐中,他才被真正的吸引了进去,被里面那些夜晚睡不着的人们,被那些不知从何所自的苦闷和困挠的故事。他听了一会儿,他的妻子忽的从那边翻过身来,他只得将收音机的音量旋得很小,最后他不得不再次拉开抽屉,凭着刚才手在里面的经验,他可以断定那根缠住自己手指的细线就是耳机。他猜的一点也没有错。就从那个时候,他开始喜欢用上耳机听节目的。后来这个东西确实陪伴他渡过了不少不眠之夜。
他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由于天黑使他不得不用自己在车上储备起来的精力对付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开始寻找旅社,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旅社,并不很容易。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往往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如愿。有好几家旅社貌似便宜,实则上价格不菲。他出差到陕南的时候,曾经住在一个农民的家里,他一生都不能忘记那种温暖的感觉。有时候,他在大街上奔走找旅社就想找一个旧梦重温的地方。这家旅社傍着一条河,这条河贯穿了整个小镇,到达广袤的田野。开始的时候,他还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还想寻找下去,他不信就找不到一个合乎自己的房间。他的这个想法和现在很多单身汉找女人一样的想法如出一辙。这当然显得有点愚蠢。老板娘个子很高,她笑吟吟的站在台阶上等他最后的定夺。老板娘的笑很好看。他蓦然摘下另一只耳机,就跟着进了旅社了。这时候他的腿已经很酸了,而且在他的脚板下又起了两三个新泡。他草草的洗了脚上了床,很快他就睡着了,走路的疲劳就像做爱后的疲劳一样容易使人入睡。
他是被一阵尖叫惊醒的。他伸手拽亮灯,这几乎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一从梦中惊醒过来,无论是因为外界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灯绳。唯有灯光才能够找回自己似的。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在黄灿灿的灯光中一只织网的蜘蛛从空中坠了下来,象是受到了惊吓,然后又向上爬去。整个过程出其不意的快,现在蜘蛛变成了一枚钉子定在了他的头顶的天花板上。四周静静的,根本没有什么尖叫声。他感到有点困惑,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他不得不躺了下去,天花板上的那枚钉子还在那儿。他迫使自己重新入睡,可是事与愿违,无论他做如何的心理暗示也毫无用处。在忽然间,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这个声音是从他的被窝里传出来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快活得笑了起来。他知道她经常这样,企图使所有不快乐的人快乐起来。这时候她却猛不定的吓了他一跳。因此他被自己的虚惊弄得很不好意思,他嘲笑着自己将耳机拽出被窝戴在自己的耳朵上。他一下子感觉到那个女人是那么熟悉,仿佛就在自己的枕边,就贴着自己的耳朵说话。这使他的感觉好极了。耳机里的女人说,这位朋友,您能不能说的仔细一点?
然后耳机里的另一个女人仿佛又来到了他的枕头上。
他几乎都感觉到了她的鼻息,她说,你知道吗?他一直不怎么回家,我怀疑他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她的声音低低的,里面含着一丝幽幽。他老是讲他单位的事忙,脱不开身,一个电话就算自己回来了似的,有电话还好呢,有时候电话都没有一个,甚至有一段时间将近一个星期没有见过他半个人影子过。我们住在六层楼上,是顶层。几乎没有什么邻居。再说,谁愿意管你这个事,他们自己都忙都忙不过来了。再说,这种事情这年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小小的停顿之后她继续说道,我只有打电话了,我是你们的忠实听众啦。我每一次都认真的听的,今天打了将近十次都不止,一直占线。女主持人雅雯这时候插话,请问你有工作吗?枕头上的女人说,没有啊,有倒好了。人毕竟有个事情忙乎着,心里就不会乱想乱猜了。我但愿那是我乱猜的,可是不像啊。这时候,他听见了这个女人幽幽的哭泣了起来,他想她如果真在他的枕上的话,他一定会伸过胳膊揽住她,让她咬住自己的肩头也可以。其实女人的哭声,对于他还是算新鲜事吗,只不过今晚的这个耳机里的女人的声音使他重新找回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已经无法解释自己听见这个声音后自己内心的这一冲动,或许是出于男人的本能性的保护意识吧。他这么想,眼睛盯着模糊的天花板。耳机里出现了一个短暂而可怕的沉默。
雅雯似乎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个耸动肩膀哭泣的女人,现在她想应该说些什么了。她或许还想到更多的枕边人等待着下文。她说话的语气显然因为这个枕上女人的哭泣而变得低沉了一些,但音色还是亮亮的。
朋友,我说这位朋友,嗯,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枕上的女人似乎揉了揉眼睛,止住了低泣。她随之轻轻的嗯了一声。
哪,你有小孩了吗?
有过,不过现在,这样好吗,我只得明天再谈了,我,我现在要挂了。
还没有等雅雯再说什么,耳机里响起电话挂断的跳音。似乎枕边的女人从被窝的热气中消失了,带着她的幽怨一一溃散进这个夜晚。对于她的突然中止,他显然此刻有点浮想联翩了。夜深了,她因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刚刚开始的话题呢。从她的语气分析,似乎不是她主观上的截断,而是出于一种什么外来因素的影响。而这个外来因素是什么呢?她的丈夫半夜而归?她也有了情人?出于报复?还是需要?或许这根本就是自己的胡思乱想。或许。他在和自己的研究中又迷迷糊糊的重新进入了梦乡。耳机里所有的人们都消失了。
造成他早晨醒来后怅然若失的感受的,主要是因为在他的梦中出现了难以数计的房间,那些房间一间连着一间,堪称四通八达,而且没有尽头。他现在倚在竖起来的枕头上,收音机没有开,但是耳机还挂耳朵上,那完全是由于一种培养起来的生活惯性使然。他在追忆梦境中的自己,他的视线凝聚在空中的一个虚无的点上,他试图把这个离奇的梦境看得更清楚些。他想不起来梦境最初的情形,他也想不起来这些互相连通的房间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甚至都想不起来房间的具体特征,只是依稀觉得那些事物仿佛相片推远的背景,模模糊糊。他从他的红色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烟盒,还没有开封,这是第二包烟。他又将手伸进了包里,他的手不停的摸索了一会儿,然后醒悟似的敲了一下脑门,事实上那一包早就抽完了。他一边埋怨着自己的记性,一边只得从第二包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烟的身子纤细而白净,他将它横在自己的鼻尖下拖动着,脸上露出一副享受的模样。在这一刻里他被金黄的烟丝蓬松的味道所吸引。不过很快他的烟一点上,他那些有无穷无尽的房间的梦境就开始困挠着他了。他使劲的想,可是就是想不出来。但是他又不得不怀着那一股莫名的兴趣,继续抽烟继续想下去。仿佛在吃早饭前这就是一项早晨的工作。白天来临了,窗口上铺满了金黄的阳光。他还坐在那儿,似想非想的样子。一直到他的房门被敲响了,他象是才真正的醒了过来。他跳下床给那个高个子老板娘开了门。
房间里有不少烟雾,他不知道自己的指间是第几根烟。他看着老板娘顶着那个蓬松的发髻走了进来,然后将窗户打开了,在烟雾中他看见早晨的风是那么的飘逸,轻柔。就在高个子老板娘打开窗户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尖叫,这一次他发现尖叫声来自窗口的女人。她惊愕的样子象是被早晨的风凝固住了似的。他走过去,顺着女人的视线来到杂草丛生的河面上,原来是一个飘浮在河上的女人吓坏了她。
显然那个女人经过了不少水路,她的脸部已经浮肿,水藻或者低垂的树枝留下的划痕,在脸上清晰可见。她的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