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距离飞机爆炸现场大约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带着回音的喊叫。
快来快来,你们都快来呀!
正在埋头搜寻的孩子警觉地抬起头,透过已经淡化了的一层烟雾,他们看见一只很小的影子在远处孤单地摇晃。大伙都以为那里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立刻一窝蜂似地朝喊声的方向飞奔过去。
冲大伙招手的还是小柯。大伙跑过去时一眼就瞥见小柯的脚下躺着一只圆鼓隆冬的黑橡胶轱辘。这种类似车轱辘样的东西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因为它跟村里的所有马车啦板车啦的轱辘完全不是一回事:它笨重浑圆的样子和结实坚固的程度都再一次超乎了孩子们的想象。
一个胖墩墩的孩子当即青蛙样蹦跳到那只黑轱辘上,用光脚片子使劲跺了又跺,结果硌得脚底心都生疼了,那东西也没有丝毫反应。随后,又有三个孩子试图把它从草丛里抱起来,可他们显然低估了它的重量。这东西死沉死沉的,像一块磨得光溜溜的青石头,他们根本搬不动。
这时,他们听见小柯在一旁说话。
飞机轱辘是实心的,它从来不用打气。
大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它会那么重啊!
到这时候,孩子们显然有些疲倦又无可奈何,他们围绕着黑胶皮轱辘蹲下身来。每个人都伸出手去摸了又摸,手指接触到上面的一道道细密的花纹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的外文字母,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来自遥远异国的神秘。有人甚至还把鼻孔像狗一样凑到上面去,以确认它绝对是用胶皮制成的而不是别的什么物质。还有人跟瞎子那样用手里的木棍一下一下敲打着,孩子们听到轱辘发出的声音实实在在。这种异常沉稳而又闷头闷脑的声音,再次证明了小柯的说法似乎完全正确。马驹子才扭头问小柯飞机总共有几个轱辘。
小柯想了想回答,应该是三只。
马驹子立刻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回过头对伙伴们说,小柯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着,剩下的人都跟我找那两个轱辘去。孩子们都不无犹豫,目光茫然地朝周围发散开去,等马驹子再次急燥地催促时,他们才不得不起身跟了过去。
一直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发现了第二只轱辘(它所在的位置离那堆破烂至少还有一千多米),而第三只却像石沉大海没有踪迹。其实,孩子们的时间多半都耗费在怎样才能把这两只飞机轱辘运到岸边去。
孩子们的力气太小了。面对这两只黑色的庞然大物,大伙几乎连吃奶的劲也使光了,可它们依旧死皮赖脸地趴在软乎乎的、甚至有些泥泞的草丛中。不停流出的热汗把每个人的身体都弄得像从泥塘里捞出的泥鳅一样溜湿和黏糊。
孩子们感到了某种绝望,肚子也饿得瘪瘪的,呱呱直叫,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恼人的蚊子很快就上来了,成群成群地追旋在人的头顶,嗡嗡叫嚣着,想要吃人似的。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游到对岸,更没有可能穿上各自的衣裤以抵御蚊子的叮咬。
最后,马驹子临时做出一个开创性的决定,他让大伙先把这两个笨重的家伙就近挖坑埋藏起来。这样,至少不会被人发现或偷走了。后来马驹子告戒每一个人,谁都不准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否则天打五雷轰,将来生了娃不长屁眼。于是,大伙又郑重其事地互相钩了钩手指,才作鸟兽散。
小柯远远就看见自己家亮着灯。在昏暗的灯光的映衬下,似乎有一只夸张的黑影儿,正在里屋的窗前一晃一晃的,仿佛电影里的阴险人物出场。
小柯的身上粘乎乎的,汗水浸透了衣裤,他急忙放快脚步地朝家的方向奔跑。现在,小柯对这个村子已经相当熟悉了。记得两年前刚来这个地方时,小柯的胆子跟女孩子一样小,整天瑟缩在母亲身后,见了村子的每一个生人都害怕得要命。天色稍一擦黑他就不敢出门去,连撒尿的工夫也要母亲陪伴着。村子一直没有通电,基本上一过黄昏,四周就黑漆漆的了。那些土屋大树草垛和院墙都被黑色笼罩着,一个个鬼怪样,张牙舞爪的确实怪怵人的。
一进家门母亲就把小柯拉到灶房里。母亲让小柯乖乖地坐在一只帆布马扎上,然后母亲从锅里端出一碗饭放在小柯手里。饭还热乎乎的,借着灶洞里的红火光,小柯看了一眼母亲的脸。母亲说快吃吧,愣着干什么。说着,母亲又往灶坑里添了几根柴火,璀璨的火星子像一群美丽耀眼的花蝴蝶,一下子从灶洞口飞涌出来,令人目不暇接。母亲的脸上光灿灿的,小柯就觉得母亲这时特别好看。其实,在这个村子里,小柯还没有发现有谁能比自己的母亲长得好看。
因为重新添加了柴火,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叫了起来,灶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白气。小柯往嘴里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母亲的手从一团白气中伸过来,把空饭碗拿走了。小柯脸蛋涨得通红,他连着打了两个嗝儿,忽然又想起白天的事,他还没来得及跟母亲细说,母亲却很严肃地对他说你越来越不象话了,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像个野孩子,你爸说从明天起要让我把你看紧点,不许你跟他们疯玩!
小柯学狗那样冲母亲吐了吐舌头,刚才想说的话就被堵了回去。母亲又给他端过一碗已经晾凉的开水,小柯也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用手背调皮地抹了抹嘴。母亲一边拉起小柯往屋子里去,一边又叮嘱道,妈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小柯打了一串哈欠,嘴里含糊地支吾了两声。母亲给小柯脱鞋的时候,猛地叫了起来,天哪!你的脚脖子怎么流血了?你整天都在外面玩什么呢?看把腿上弄得尽是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明天绝不让你再出去!
小柯已经展展地躺下来。他懒洋洋地冲里面翻了个身,眼皮就沉甸甸地耷拉下来了。他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被扔在岸上的鱼。小柯不想再跟母亲说什么话了,因为他知道母亲平时最喜欢小题大做,好像一个人身上稍微划个小小的伤口,就会死人似的。
恰好这时,从里屋传来父亲不满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微弱,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怕让旁人听见一样。喂,我让你端的开水呢……你怎么总是磨磨蹭蹭的!母亲立刻如梦方醒地嗳了一声,我这就端……就来了!随后,小柯听见母亲脚步匆忙地去了灶房,很快又迈着细碎的脚步跑回来。里屋的门帘子扑啦一声被揭开又落下去,母亲像一只乌黑的燕子擦着地皮飞了进去,好半天也没有再出来。
平常晚上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呆在里间屋点着油灯看书或在本子上记点什么,小柯是很少进去的,母亲总说父亲最讨厌别人打搅他读书了。小柯依稀记得,他们娘俩自从跟着父亲来到这个小村子以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就明显比从前少了,而且,父亲也不怎么给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了。小柯就想父亲肯定是白天干活太累了,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好在,小柯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群玩伴,要不然他在村里会很寂寞很孤独的。
入睡前,小柯其实还闻到了屋子里流淌着一种异样的气息。那种气息有些凝滞,仿佛金属和血液、汗水混合在一起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又好像肌肉突然被灼伤后的发出的腥臭味,总之让人觉得很不适。
母亲原来还想给小柯擦一擦身上的汗再让他睡的。可是,小柯的眼睛一点儿也睁不开了,瞌睡像汹涌泛滥的河水一股脑地将他吞没在黑暗中了。
马驹子和一群孩子站在门前,一声声呼唤着小柯的名字,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天气依旧是半阴半晴,而燥热的空气一点儿了也没有减弱,看样子会下雨的。
那时小柯刚迷迷糊糊地穿上一只鞋,就被母亲抢先一步拽住了胳膊。母亲板着脸说你忘了昨晚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小柯仰起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一副正在跟谁生气的样子。母亲生气的时候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好像谁欠了她什么东西。小柯只是觉得自己就跟一根猴皮筋似的,被母亲长长地扯在手里,欲罢不能。
小柯灵机一动,激动地说,妈你猜我们昨天看到了什么?但母亲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只是用手牢牢地抓住他生怕他跑了。小柯赶紧不打自招地把话说下去,飞机,好大的一架飞机!不过它从天上摔下来的。小柯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有点忧伤和失落的味道。他甚至暗想,那架飞机要是还完完整整的该有多好!
母亲怔了一下,眉头也似乎跟着紧锁起来。飞机,什么飞鸡飞鸭的?反正我不许你出去!然后,小柯看见母亲扔下他开门出去了,而且母亲几乎随手就把门关上了,像是担心他会插上翅膀飞了似的,又仿佛这间屋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