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从水面上抬起黑亮的脑袋壳朝天空张望的,是一群小孩。当时,孩子们正准备从河沟的东岸一口气游向西岸去。西岸的那片树林里几乎没有一棵参天的大树,尽是些高高矮矮的柳树,也有一些更渺小、不成气候的红柳枝。那些树多半都生得扭扭曲曲畸形怪状的,仿佛是从河滩上鬼祟地窜起腰身来的一条条粗细不一的草蛇毒蟒,繁茂错综的虬枝和刺桠完全挡住了人的视线。
如果沿着西岸的这片树林一直往西走下去,估摸到天黑以后差不多就到沙漠里了。冬日里孩子们经常被大人使派到这里拾捡干树枝,然后捆成捆儿扛回自家去生火做饭。盛夏到来以后,孩子们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在这条不算宽阔的黄兮兮的河沟里度过的。他们一旦在水里泡够耍腻了,就会泥猴子样慵懒地爬上岸,然后钻进西边的树林里去歇缓一会儿。兴致好的话,就一起去掏藏在树林里的雀窝和野鸭子蛋。孩子们也会在林子里想办法生起一把篝火,将自己的小身子骨烤干,其间,一个个髭牙咧嘴地吃着那种半生不熟的烧鸟蛋,嘴唇舌尖烫出一串燎泡。
尽管头顶的阴云一片连着一片,天气还是又闷又热的。每年夏天都有这么几天,好像不把孩子们热疯了,雨点是不会轻易落下来的。这天晌午,那些热得没处躲藏的孩子刚刚跳进黄泥汤一样的水里,他们胡乱趴成一排:假如从岸上看,只能看到一绺儿黑黑的小脑壳,仿佛漂在水面上的几只没熟透的黑皮西瓜,又像是打渔人精心布下的一绺儿球浮子。因为听到了比打雷还要响亮几百倍的奇怪的声音——那种声响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孩子们才不得不无比惊愕地停止了在水中的游凫。他们都抬头观望着阴灰灰的天空,以为刚才的声响能给他们带来一场清凉透爽的暴雨。
随着那一通石破天惊般的巨响,孩子们才清楚地看到,一团浓浓的黑云在对岸的树林尽头很突兀地升腾起来。那种黑云升空时骄横霸道的姿态,是孩子们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它们好像不是从地面升上天空的,而是从天上一个未知的高处猛不丁扑向地面的一只巨大乌黑的蘑菇,或者,又像一把巨型的黑伞自天而降。
总之,种种迹象都是前所未有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声响、那种经久不肯散去的黑的云团、以及它们停留在高空中的遮天蔽日、耀武扬威的样子,都让这群凫在水里的孩子感到无比震惊和好奇。
接下来,孩子们野鸭子一般飞快地爬上了岸,他们顾不得浑身湿溜溜地从头到脚往下滴水,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就眼前的景象发表各自的见解。这群孩子里最大的约莫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也仅仅五岁半。因此,他们对眼前怪异的情景充满了迷惑和不解。
马驹子是里面最大的一个男孩,他首先认为那是敌人的飞机在河对岸撂下的一颗炸弹;而另一个跟马驹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立刻对这种观点提出了质疑。他说既然是飞机撂炸弹,那为啥没有看见敌人飞机的影子呢?
显然,这个孩子的疑问是很有说服力的。于是,大伙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西面的天空,投向那团腾空而起的云。那团形状怪异的黑云依旧悬浮在那里,就像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妖精那样狰狞地俯瞰着大地、和大地上矮矮的树丛,以及孩子们眼前这条并不算宽阔的河沟。
片刻的苦思冥想之后,又有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大胆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你们说得都不对,根本就不是飞机扔炸弹!我爸以前好像给我讲过,那种云叫作蘑菇云,只有原子弹爆炸时才会看见这种样子的云。
立刻,其余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再次从高远的天上猛地拽回地面,像行注目礼一样盯着正在说话的那个孩子的脸。
大伙之所以这样盯着他看,是因为这个名叫小柯的男孩子确实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总是一本正经娓娓道出的样子。他的眼神里也总是透着清澈和湿润的光泽,既不愚昧,也不急于求成,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大伙都管小孩的父亲叫老柯,大约两年前老柯一家三口被一辆马车拉到进村子里来,马车上除了老柯小柯和小柯的母亲之外,还有两三只樟木箱子和捆得结结实实的几摞子书——估计村子里的所有的书加起来,也没有他们这么多!)有学问,而事先又做过一番细致精密的考察似的。
这种时候,小柯偏不把飞机撂炸弹说成是“撂”,而是很别致地说成“扔”。“扔”这个字村里好像只有他们一家人会讲。另外,跟原子弹啦、蘑菇云啦这些说法相比,炸弹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如同胆怯的小鸡娃子,猛地遇见了十分厉害的老鹰,简直就缩在小旮旯里没了丝毫的生气。
喂,那你他妈的说说看,这到底是咋回事?
最先发表看法的两个孩子都有点恼火。在小柯来到这个村子以前,他们俩向来都是这群孩子里说一不二的权威,其余的人对他俩通常也是言听计从坚决拥护的。所以,一时语塞的他们都狠狠地冲那个孩子干瞪了几眼。
这时大伙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衣裤,身上都光溜溜的。又刚从水里爬上岸,被忽然刮来的一阵小风咝咝吹着,几乎每个人都瑟瑟地抖了几抖。
叫小柯的男孩没有马上做出一个回答。他把细瘦的双臂慢慢合拢,紧紧抱在胸前,又极力抬起头朝远处的天空观望着,像是要做出什么重要的判断。从前面看,他的额头比一般的孩子要突出一些,也很光洁。而他的身体明显偏瘦,肋条骨一根根清晰可见,但他的皮肤又比其余的孩子都要白净许多。甚至,连脚趾也是那么白的。
又过了一会儿,小柯回过头对大伙说,这不是原子弹爆炸,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大家早就没命了!他边说着边冲大伙露出很狡黠的那种浅笑,这种笑容多少有一点卖了关子以后的得意。
我爸说原子弹威力很大很大,它还有很强的辐射力呢!一颗原子弹,就能把小日本的一个岛炸进海里去。
很显然,小柯这通名词繁多的说法,搞得大伙越发得晕头转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对方了。
你……你要是也不知道的话……最好把嘴闭上!
那两个大些的孩子一人一句,忿忿地说着他们心里早就想说的气话。
小子!我们可不想听你在这里胡诌八扯的!
小柯却跟没听见似的,他又慢慢转过脸,很严肃地看着大伙,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应该游到对岸去看一看才对,我觉得好像有一架飞机从天上摔下来了。
这种说法乍一听起来,简直荒唐到可笑的程度了。它已远远超过了大伙最大限度的想象力范畴:飞机怎么可能从天上摔下来呢?有没有听说过鸟飞着飞着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绝对不可能!这纯粹是胡诌瞎编蒙骗大伙!
所以,一群孩子接连露出滑稽无知的笑容,有人笑得趴在沙子堆里直打滚。笑够了,又上一眼下一眼重新打量小柯,目光中充满了戏谑的成分,同时又有一种戳穿别人谎言的快慰在里面。如果说先前他们对小柯还是有一些期待和崇拜的话,此刻,这种情绪全部一扫而光——因为小柯说出的话实在太荒诞了。
这时,他们只想从小柯瘦弱而又缺乏劳动锻炼的身体和女孩子一样细皮嫩肉的脸面上找到不攻自破的漏洞。但是,又跟往常一样,小柯的目光里始终流淌着清澈和湿润的东西,他饱满的额头闪着永远不会磨灭的光亮。这种光泽性很强的东西,在村里其他孩子的身上是找不到的。就好比愚顽、邋遢和混沌不清,永远也不会写在这个叫小柯的外来孩子的脸上一样。
就在大伙愣神的工夫,小柯却撇下岸上的所有人,扑通一声率先跳进水里去了。
大伙看到他像一条机灵的小鲫鱼,晃动着尾鳍飞也似地朝着对岸游过去。其余的人眼看着水面上的一道道划痕朝四周一圈又一圈扩散荡漾开去。那只黑脑壳也渐去渐远了。
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也一个一个摩拳擦掌地扑进水里。
一时间溅起无数朵大大小小的浪花。
孩子们在对岸的树林里折腾了多半天工夫。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个炎热的夏天,因为一切正如小柯预测得那样,在树林尽头黑烟升起的地方,果然有一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
大伙暂时忘记了天气阴沉和闷热,他们战战兢兢地彼此拉着脏兮兮的小手,一步一步靠近了那架失事的飞机。
事实上,这种时候呈现在孩子们眼前的,只是一摊乱七八糟的破烂。无论从任何角度或部位都已经无法辨认出,这原先竟是一架牛逼哄哄能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先进玩意。
孩子们围着依旧发出滋滋啦啦声响、不时冒出青烟和火花的一摊破烂,有好长时间谁都没有吭气,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摆在他们眼前的这些看起来无比庞杂、笨重而又毫无生气的破烂货,跟大伙心中所想象和向往已久的飞机似乎毫无关联。
地上的这些东西看起来,倒是极像一群被凶猛的野狼叼得四分五裂的牲畜的尸骨。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缆匝线简直变成一团染了血污和草汁的肠肠肚肚,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而那种滋啦滋啦的响声,更接近于滚开的油锅里突然溅进了些许生水,让人不由地会心惊胆战望而却步。
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惨不忍睹又令人失望!一场灾难顷刻之间就把那些原本有用有价值的东西变成一堆废物了。
也就是说,这摊破烂在孩子们眼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有关飞机的种种神话和传奇都被眼前这该死的惨状打破了。这种时候,大伙更愿意相信,它根本就不是什么飞机,而是一堆从天而降的废铝烂铁。仅此而已。
等基本上断定,这些灰头土脸的烂东西,是再也不可能从地上爬起来或发生爆炸之类的危险事情,他们才开始试探着用长有几片树叶的棍子,不时地拨拉拨拉这儿,又煞有介事地撬一撬那里,好像一队探险家那样恪尽职守不遗余力。
很快,孩子们就从里面捡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有人从中找到了几块圆形的有机玻璃;有人捡了一堆自认为非常值钱的薄铝片;有人从灰烬中划拉出几枚闪着银光的指针;也有人迷恋于收集那种千头万绪的红的、黄的或绿颜色的纤细的电线。
惟独小柯一个人两手空空。他长时间盯着其中一块最大的残片,然后突然冲正忙得不可开交的伙伴们喊话:
你们快过来看吧,这是飞机的翅膀!
小柯的喊叫声还是把大伙的目光牵引过来了。
因为直到这会儿,大伙除了各取所需地从地上拾掇一些破烂,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对眼前的这摊东西是不是飞机,而进行必要的探究和考察。
有关飞机翅膀的话题发生了一阵比较激烈的争执。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小柯发现的并不一定是飞机翅膀,也许是别的什么部位,至少仅从它残缺的形状和大小是很难判别的。而小柯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他说飞机翅膀是飞机身上最薄的东西,而他发现的这一块东西正好符合这个标准。其余人就问你怎么知道它就是飞机膀子,难道你亲眼见过真的飞机,还是坐过一次飞机?在大伙的一再逼问下,小柯的眼神倏忽暗淡了一下,像是被人发现了最隐秘的心事。他终于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颞颥着说,我也没有。
于是,大伙就理所当然地发出一片淅沥哗啦的嘲笑声。这种声音来得很凶猛,也非常刺耳。别看小柯虽然经常能语出惊人,但他毕竟跟大伙一样,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坐过真正的飞机。这是问题的关键!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不过,也有人帮腔说话,难道没吃过猪肉就没见过猪跑吗?这种声音无疑又是赞同小柯的判断的,却又招来马驹子他们一通毫不客气的臭骂。
你懂个屁!飞机是飞机,猪就是猪,猪和飞机咋能扯到一起!
难怪你他妈的是个猪脑子!
接下来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大伙各自为阵,忙自己手里的事情去了。
可是没过多久,小柯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
小柯说飞机上没有人。
小柯说飞机摔下来前飞行员可能跳伞逃命了。
这一突破性发现,显然要比刚才的飞机翅膀更有价值。大伙本来还沉浸在自由搜寻破铜烂铝的快乐当中,听小柯猛地这么一讲,一个个都像青头黑脸的瓷罐子全愣怔住了,以至于都不知道拿在自己手里的那些东西,该不该乖乖地放回原处。
——因为,万一飞机上的人突然跑回来,看到大伙这样肆无忌惮糟蹋他们的飞机,恐怕会惹来大麻烦!况且,飞行员手里也许还有枪吧,不,他们肯定有枪!飞行员怎么会不带枪呢?那么,大伙可就遭殃了!
围绕飞行员能不能活着回来的话题,又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论。一个个都脸蛋通红、脖筋乱颤。进而,他们又对飞机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这一事实,展开了新的讨论。
孩子们普遍认为,这架飞机八成是敌机,一架侦察机,也有可能是轰炸机吧。这种猜测既新鲜又刺激,再联想到刚才在水里听到的那一声巨响,孩子们几乎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架已经面目全非、粉身碎骨的飞机,一定是被英勇的解放军战士击落的。
这种大胆的结论,一下子就把所有孩子的心给撅住了。如果假设成立,那么,至少可以在这摊破烂里找到大伙最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弹壳。或者,还有手枪和望远镜之类。这些谁都说不准。
于是,新的一轮搜寻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所有在场的孩子,都让一种无形中的魔力驱使着。他们跟脏兮兮的耗子一样,脸蛋上抹满了黑的烟灰,两眼放射着狂热的亮光,完全不顾那些燃烧后的金属余热会烫伤手臂,更不在乎锋利的铝片随时会划破孱弱的腿脚,都执着地在其中翻来找去,乐此不疲。那些散发着灼热的氧化物气息的黑色灰尘,一股一股从那摊东西里冒出来直冲向天空,间或,也有一簇一簇璀璨的火星子在他们周围不停地飞溅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