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乘母亲寻找东西的工夫急忙溜了出去,好在那伙孩子都在渠里呢,王有余家的孩子已经哭得不那么厉害了,只是他脸上一道红紫色的鞭痕触目惊心,宛若一条蚯蚓斜爬在他的小脸上,其他的孩子照旧玩在一起。表兄也独自一人蹲在不远处的冰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我没有理睬表兄,径自去问那孩子还疼不疼,他很委屈地点头,我俯下来低声跟他说,其实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狡猾地朝四周看看,我帮你包好伤口,再把我的“老牛”送给你,你发誓不告大人!王有余家的孩子泯泯嘴,他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他准备妥协了,我索性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不我把我的鞭子也给你,怎么样?他终于有了笑容,他笑的时候那条醒目的蚯蚓也跟着一起晃动,我感觉自己倒霉极了,我只好忍痛割爱了,我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跟他拉了一下钩。
给那个小孩包好伤口我便去笼络其他几个人,他们都答应守口如瓶,不过我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后来我发现表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我抬头向四下里张望,我多少有点害怕,惟恐表兄去告我的状,却看见一只鲜艳的蜻蜓正在前边的路上穿行,偶尔会被光秃秃的树干隐蔽起来,它就那样时隐时现,冬日的乡村小路在红色十字的映射下变得暖融融的。我总算吐了口气,母亲或许找到了她的东西,她又忙着去王有余家里就诊了。
《四》
现在我所担心的人是表兄,很多事情证明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而且他的性格孤僻乖戾,说不准他会将刚才看到的事情全部告诉家人,我必须提前给他打打防御针,否则我肯定会吃苦头。
我跳上岸的时候,被一种冗长的声音碰了一下,那是牛的哞叫,腊月里的牛是最闲散的,或者,它们都在修身养性积蓄气力等到春暖花开田野吐绿,牛儿才架起犁铧下地耕作,现在它们通常站在圈里或伏在槽旁用浑浊的目光打量整个村庄打量每一个人,我不知道牛是不是也喜欢看冰上的这种游戏。
这头牛就栓在岸边的一堆干草垛旁,它的头颅始终正对着水渠这边,牛在看我时的样子很特别,它大概认出我是乡医家的孩子了,它的眼神有种严厉批评的味道,这令我徒然一惊,这蠢东西的嘴角竟然夹杂着嘲弄与轻蔑,难道牛也目睹了刚才的一幕——要不它不专心吃它的草想它的心事看着我干什么呢。我经过牛身旁的一刻,没好气地踢了它一脚。牛根本就不打算理睬我,而是悠哉悠哉地吃起草来,或者,它身体的某一处正刺痒难耐,我恰恰帮它挠了挠痒。
表兄早就跑得没了踪影,我知道这个胆小鬼迟早会这样的,生怕我连累了他。我回过头,看见小渠的冰面正在夕阳的映照下吐露出一片斑驳的光晕,冰上的那伙孩子仍旧耍得意犹未尽,他们正围着我的那只“老牛”潇洒地挥舞鞭子,他们的影子连在一起像沙漠里的一群骆驼稀松悠闲,鞭子抽出的声音带着某种极大的诱惑使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事实上,表兄并没有走远,他就静静地坐在那堆草垛后面,他的嘴里像牛一样嚼着一根干黄的稻草,露在外边的草在簌簌地响动,就像是被风吹拂着,或许他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他眼前,他看我的时候有点慌张,并不比那头牛镇定多少。
我瞥了他一眼,你得发誓。
他继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根草。
我恼火起来,觉得自己像是在对牛弹琴。
傻瓜,你到底听见没有!
表兄把那根草轻轻吐在地上,他的头朝后靠了靠,看去他的头就像被镶嵌在那草垛里,或者那头是从草里生出来的。
我想去找舅妈。表兄怯怯地看着我。
你找我妈干什么……我的话一出嘴立刻便猜想到他的意图,我狠狠地瞪着他,我们谁也不出声,表兄不再看我了,他的头耷拉下来像一头反刍的牛犊或者这家伙原本就是一头牛转世。说实话,我讨厌他这种优柔的模样,我想自己是有点丧失理智,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棉袄袖子,可任凭我怎样拽他,表兄始终像一头倔强的牛只往后退,倒是栓在旁边的那头牛似乎不太乐意地哞了一声,仿佛搅扰了它的安宁使它的思考无法继续进行下去,我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滑稽,至少我已经在这头牛的眼前丢尽了面子。
你给我起来!
听见没有!
傻瓜,你他妈的就知道告状……
大概正是这句带有侮辱性的话刺伤了表兄,他突如其来地从草垛里跳起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了我的脖子,我顿时窒息了,我从来不知道表兄的力气有这么大,我一直都在小看他,他卡我的样子凶得如同一只野兽,僵持片刻,我像一只废旧的麻袋被撂在那堆散乱的草垛边。
你要再敢骂我妈我就卡死你!
随即,表兄忿忿地跑了,他在转身的时候强烈地咳嗽了几声。我趴在干草堆里狼狈极了,眼睁着看他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他留给我的背影匆忙而又冷酷,我的喉咙火辣辣地痛,表兄该死的手指似乎一直戳进了气管里,那头讨厌的牛正呼悠呼悠地甩着它的尾巴,我知道它是故意在取笑我呢。
《五》
我从地上爬起来,有几根草七长八短地插在我的头发缝里。也许有人突然玩笑似的朝我打了个喷嚏,天一下子就昏暗了许多,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牛静静地伏在草垛旁像一块黑铁,我往村里走的脚步有点沉重和犹豫,仿佛突然间就忘了时间忘了方向忘了该怎么走路或该往哪里走。
街路上有些光怪陆离,白天看得早就习惯的树房子木桩石碾草垛都不安生了,它们纠缠在一起装神弄鬼专门吓唬胆小的夜归人,村子安静得有些出奇,或者,在这份少有的宁静当中正演绎着某种骚动与不安。隐约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它们正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它们在朝我移动,我停下来仔细聆听,它们又好像朝着另外一个未知的地方,这便勾起我对一件事情的向往,只有这样的事情才能让全村男女老幼朝着一个方向走。
我想,村里可能要放电影了,要不,有那么多脚朝着一个方向走呢。
于是,我也加快了脚步。
《六》
表兄把我摔在草堆里便独自回家了,他进门的时候看见我母亲正在伙房里烧饭,他有些内疚起来,或者他为那样粗鲁地对待我而感到难为情,我毕竟是他的表弟。
母亲有些疲倦,她经常是这样的,她在悉心地往锅里揪着面片,她的眼前全是哈气,白茫茫一片。表兄就呆呆地站在伙房门口,他和母亲之间隔着云山雾海,他也渐渐地被冒出的气体悄悄包围着,只有一双并不灵秀的眼睛在其中明灭闪耀。
就在那时,王有余像个幽灵闯了进来,他的语气中夹带着哭丧调,他大声嚷着,你快去看看吧,她快不行了!母亲便从伙房里跑出来,她的手上粘满了面粉,她在胸前的围裙上胡乱揩了揩手。
王有余还在重复那句话。
你快去看看吧,她怕是不行了!
母亲背起药箱往出走,表兄依旧站在原地,他听到那个叫王有余的男人还在重复那句可怕的话,只是他的语调显得愈加迷乱不堪。
那时,表兄木讷地抬起头,天空已经朦朦胧胧地冒出一两颗星,星星距离他太遥远了,他根本无法看清,他本能地眨了一下眼,天就黑在他的面前,黑得晴朗却不平静。
《七》
我终于快撵上走在我前头的人,他们明显带着某种猎奇的心理,他们看见我的时候依旧在交头接耳,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也有人恍然间认出了我是谁,那人在黑暗中看我的姿势有点儿古怪,他神秘地指着我冲身边的同伴嘀咕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跟在他们的身后,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太对劲,他们的脚步接连消失在某户人家的门前,远远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这声音令我毛骨悚然,夜色中弥漫着浓浓的悲哀与无奈,有一种哭声似曾相识,我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听过。路拐了个弯,我已经接近那户人家,却忽地回忆起来,那哭声竟然跟我晌午在水渠里听到的一样凄惨。
我正是被那些脚步声引来的,走在我前面的人相继钻进了王有余家的院子,这使我疑惑不解,我猛然想起了王有余家的小孩和他脸蛋上的那道青紫色的鞭痕,我在黑暗中的脸色一定苍白极了甚至连鼻尖都发出白森森的光,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些脚步真正的方向和目的,我当然想起了那个讨厌的表兄——他总算如愿以偿了,全村大多数人都去看我做下的坏事。此刻,王有余家的孩子正站在人堆里向每一个前来围观的好事者哭诉我的罪行,想必我一定劫数难逃,用不了多久王有余就会带着那些富有同情心的村民到我家声讨。
三十六计走为上。正当我准备掉头逃窜时,我看到母亲从王有余家的院子轻飘飘地出来,药箱挎在她的肩头,也许箱子太沉了,母亲的那只肩膀都被压下去一大截。母亲蹒跚地往前摸索,她的身体在茫茫的冬夜里像是突然失去了方向和重心。
《八》
王有余的女人死了。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村庄,村民都在议论这个平素里病病歪歪的女人,当然,他们更多的是谈论我母亲给王有余的女人一次注射了四支青霉素而没有做试验的事实,这是母亲在行医生涯里致命的过失和耻辱,而令我忐忑不安的是,根本没有人提起我和留在那个孩子脸蛋上的伤痕。
《九》
年前降下一场雪,那时表兄已经回他的梧桐树了,他离开我家的前夜在被褥上留下了永久的回忆,那臊湿的尿痕很像村里一个废弃多年的旧池塘。
清晨,我和父亲爬到屋顶去扫雪,村子所有人家的屋舍白皑皑的连成一片,远处的田野白得刺眼,整个村庄成为童话里的城堡,偶尔会传来牛哞犬吠和鸡鸣,那些隐匿在银装下的草垛枯枝屋顶和沟壑才有了生气。
后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我趔趄地滑倒,正待往起爬,却被一个绛紫色的物件吸引住了,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母亲曾经用来做试验的针管,它很突兀地匍匐在积雪中,那种独特的色泽在寒气逼人的晨曦中一点一点地注射到我的皮肤和灵魂中,很快它又变成一个无边无际的圈儿,我无法分辨自己是在里面或是在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