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表兄的目光总沾染着风尘,他每年放寒暑假都要来我家住一段时间。他一进屋通常会盯着客厅的一处角落,或者他只是在发呆,但他确实被挂在墙壁上的一只棕色的箱子所深深吸引,箱子的正面有一个非常醒目的血红的十字架,那红色十字使这只皮箱透射出一种令他心驰神往的魔力,那箱子是我母亲每天背在肩上形影不离的东西,或者,那箱子里面装着我母亲的所有家当。
此刻,表兄的目光又准确地落在那只棕色的箱子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霉素药液和酒精混杂在一块的气息,他或许并不知道那气味叫做什么,他只是安静地闻着,他的模样冷静而怪异,有点儿像狸猫,但他终于想起这种味道仿佛在那里闻过,想着想着他就慌乱起来,这种记忆让他再也无法安静下来,他的嘴就很奇怪地一点一点张开,很像是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哈欠。
我母亲是公社的赤脚医生,她的接生手艺远近闻名,人们总能看到她背着一只四方的棕色药具箱走村串乡的身影,矗立在田间地头耕作的人偶尔回眸,他们远远看见箱子上面的那个红十字架在绿荫覆盖的乡间小路时隐时现,或者,更像一只不停舞动的鲜艳的红蜻蜓,于是,人们的脸上就绽放出艳羡和尊敬的笑容。
表兄来的时候已是腊月,他有些咳嗽,或许是在路上受了伤寒,他咳嗽的时候样子很狼狈,脊背佝偻着像个小老头,臃肿的棉袄将他的身体轮廓勾勒得极其难看。母亲便把他拉过来问长问短,表兄的脸蛋由于一阵激烈的干咳涨得红彤彤的,母亲就关爱地将手抚到他的脑门上,我听到母亲尖叫了一声,才知道表兄正在发高烧呢。母亲很快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温度计塞进表兄的腋下,表兄的模样就开始发生了些微变化。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和表兄处得并不算太好,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有点看不起他,他的家住在很偏远的一个叫做梧桐树的乡村,我曾好奇地去过一趟,方圆几里地连个小卖铺都找不到,后来我便再也不想去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我小觑他的原由,更重要的是他……我想现在还是不说为好,否则会影响我对整个事情叙述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母亲从表兄的腋下取出那只体温计,母亲习惯性地甩了两下,然后冲着玻璃窗默默地读数,我听到母亲立刻受惊似的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天呀!39度8——怎么能烧成这样呢!说着,母亲急忙放下手里的体温计,她翻箱倒柜地一阵忙乎,就在那会儿,我看见表兄的嘴唇迅速地抽搐几下,他的脸蛋红得有些发绿泛青,他的眼睛机械地停留在那只药箱上面一动不动或者仅仅闪了一下,随后,他怪叫了一声,扭头朝屋外跑。我没有听清楚他究竟叫喊什么,事实上我已经被他的怪模怪样的突兀的举动惊呆了,我想,表兄或许真的是烧昏了头。
母亲也吃了一惊,她以为是我做了什么把表兄给吓着了,她命令我快去把他追回来,她还连连地唠叨,不能让人家孩子病在我们家。我母亲是个宽厚而慈爱的人,她整天奔波劳碌并不是只为了挣那几个可怜的工分,事实上她把病人看得比自己人还重要。
我一出门就觉得好笑,表兄并没有走远,他就战战兢兢地站在屋檐下,他说,我不想打针……我最怕打针了。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快给舅妈说说,我从来都不打针。
看着他那副可怜吧唧的样,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谁也没说要给你打针呀,再说发高烧也算不上什么大病,你没听人说“咳嗽发烧阿斯匹林一包”吗?
表兄瞅着我将信将疑。
这时,已经有人匆匆忙忙走进我家的院子。我知道那些人通常是来找母亲看病打针或取药的,母亲既做队里的卫生员,农忙还得参加劳动,公社卫生所离我们队远得很,为了方便队里的人日常看病,母亲便将药箱背回家,碰到不方便前来就诊的病人母亲随叫随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家就是全队人的医疗点。
进来人的人是村里的王有余,他婆姨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打针吃药。王有余行色憔悴地走进客厅跟母亲诉说着什么,语调中透射着惶遽和恳切,而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很快母亲和那人从屋里出来了,她的肩上背着那只沉甸甸的药箱。
母亲叮嘱表兄,药片放在桌子上,你别忘了吃。
然后母亲和那人风风火火地出了院门,那只红色的十字蝴蝶一般消逝在我和表兄的视线当中。表兄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他的面部表情渐渐恢复了基本的平静。
《二》
表兄和我是同一年出生的,他比我大月份,可我上学要比他早一年。听父亲说表兄家的条件差,我姑父是大队的电工,一次从电线杆子上掉下来摔断了脚踝,电工自然是干不成,只好给队里看牲口,家里的大活全靠姑妈一个人操持。当时我们家的粮食还算宽余,一到放假父亲便去姑妈家将表兄接来吃住一段时间。
我并不知道表兄会对打针吃药有如此深重的恐惧感,在我看来,男孩子的屁股蛋上挨上那么一两针实在是九牛一毛,这或许正是我讨厌表兄的理由之一。
母亲走后,我拉着表兄进了屋,我看见几片雪白的药片正静静地匍匐在饭桌上,它们发出一种近乎磨沙样的白光,药片旁边放着一只绛紫色的细小针管,我知道这是母亲用来作皮试的,而表兄一看到它就明显地慌张起来。
你还是赶快把药吃了吧!我早就说发烧是不用打针的,我回头不屑地看着表兄像看一只懦弱的羊羔,我说那只是作试验用的针,你根本用不着害怕!我边说着边撸起袖子用手指作针管状在胳膊上比画着。
表兄依旧无动于衷,他的眼中跳跃着懒散而又不安的光芒。
冬日的小屋沉浸在炉火的温暖之中,空气中的热分子悄悄地包围着我们,水壶煨在炉台上发出兹溜溜的响音,那声音夹带着某种不明朗的欢快的气息不断向四周蔓延。
《三》
这时,几个要好的伙伴早已爬满了我家的窗台,他们想邀我同去渠里的冰面上抽“老牛”(陀螺),况且我的技术在他们当间是最棒的,正所谓人前显胜,我自然乐此不疲。我知道表兄是个很不合群的人,跟他说也白费力气,他是不会同去的。
水渠就在我家门前不远,里面已经结成了坚实的冰,阳光鲜亮地洒在冰面上,眼前呈现出一片晶莹剔透的光。渠坝边长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榆钱树和沙枣树,现在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几只乌鸦怪声怪气地蹲在上面。
我们一群孩子闹哄哄地围站在冰面上,各个摩拳擦掌拭目以待,一场精彩的游戏就要上演。我是这群孩子的头,随着我手中的鞭儿发出一记嘹亮的响声,“赶老牛”便开始了。他们都簇拥在我的周围,不时为我精湛的甩鞭技术而喝彩。鞭子是用线绳搓成的,鞭稍处加了一截从废旧轮胎中取出的那种带着橡胶的尼龙线,这种东西可不容易得到,我翻墙进公社大院偷旧拖拉机轮胎时险些摔断了腿。带这种尼龙鞭稍的鞭子抽在冰面上又脆又响,“啪啪”地好似电光炮在耳畔接连炸裂,“老牛”在冰面上风驰电掣般地飞转,“老牛”的面上通常用蜡笔涂着艳丽的色彩,所以,它在转动的时候恰似一朵盛开的花儿在妖娆飞舞。
我正耍得得意忘形,猛然听到一声凄惨的声音,有人跟着叫喊起来,我的鞭子不小心抽在身后的一个矮个孩子的脸蛋上,他是王有余家的孩子,他顿时捂着脸歇斯底里地号叫起来,我的那只美丽的“老牛”依旧在洁白的冰面上高速旋转,它划出的弧线圈带着一种耀眼的速度和气势。
我知道自己闯祸了,真想立刻逃离现场,可我却清楚这无济于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况且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我的心里混乱不堪,我尽量平和自己的情绪,我看见浓烈的血正从身后那个挨鞭子的小孩的指缝间汩汩四溢,血落在冰面上更加绚烂灼目,冰面上的那只“老牛”终于耗尽了它的能量,它在停顿的一瞬间就像我突然熄灭的欢乐。
或许缘于母亲是医生的关系,我在众目睽睽下表现出罕见的镇定,我强装笑颜地拔开那个孩子捂在脸上的手,我说,别哭了,你等着我回家给你拿些紫药水,涂上就没事了。小个子并没有听我的话,他的哭声明显带着恐惧和不信任。我留下自己的鞭子和“老牛”,随后拔腿朝回跑,我忘了自己是怎样踩着雪白的冰面趔趔趄趄爬上渠坝,我一上岸就碰见了表兄,他的脸上挂满了凄慌和好奇,他的嘴像是在有意哆嗦着,或许他是在发抖,得伤寒的人总是这副模样。我来不及多看他一眼,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才不希罕别人的怜悯和同情。我仓皇地回到家里,好在母亲并未回来,这让我狂跳的心稍稍平息一些,我翻箱倒柜地寻了好半天,只找到了一块纱布和一片白胶带,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把药箱带走了,紫药水肯定就放在药箱里。
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我听见母亲快步走进来,我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母亲的神色十分紧张,她一进屋便问我,你看到我的针管没有?我记得好像是放在桌上了。我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我一直在外面玩呢。母亲也开始在屋子里搜寻,我并没有考虑太多,事实上我犯的错误已经使我思绪混乱惶惑不堪,万一王有余家的孩子现在跑回家告诉大人,恰好碰到我母亲在他家该咋办?到时候我可就惨了,父亲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一顿饱打是逃不掉了,糟糕的是表兄就住在我家,让他看到我挨打的情景,往后我的威风全都没了,不管怎样,我可不想让一个外人看到那种不光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