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当时羊角村跟很多地方一样,的确出现了罕见的窘况。一方面是没有足够的粮食蔬菜,供大伙维持日常生计;另一方面,很多女人虽然饿得面黄肌瘦东倒西歪,可她们依然神不知鬼不觉,把肚子里不知什么时间早就怀上的孩子生出来。
这些女人的肚子,通常都不怎么显山露水,那种宽大肥阔的衣裤,完全可以遮蔽事实真相,村里几乎没有谁能注意到的,有时候甚至连她们自己的男人也说不清楚。可有那么一天,这些女人忽然就像下蛋的母鸡,痛苦地歪斜在某个地方,也许是炕头,也许是地埂边或小道旁,有时甚至是在自家的茅圈里,无奈又无助地叫唤两嗓子,再一使劲把嘴唇咬出一排血印子,孩子就呱呱降生了。做娘的往往又是,用自己的牙齿咬断脐带,把刚刚钻出肚子的血乎玲珑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一步一拽摇摇晃晃走回家去。血水在娘俩身后滴淌出一条殷红的虚线,弯弯曲曲,惹得蚂蚁们一路追撵。
类似的情况经常出现,以至于哪家的孩子生下来很长时间了,村里人还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伙似乎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到哪里能多弄来一把碎米或半碗黑面,每个人都在搅尽脑汁——假设脑汁可以吃又不伤及性命的话,也会被人纳入思谋的范畴——但如果这种时候,听说谁家又多出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这个打击无疑是极其惨重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没有谁为村里多弄回来一颗粮食和一片菜叶,而相反地却要多出一张或几张吃饭的嘴巴,而且这些嘴巴会随着时间推移,越长越大,越吃越多,这在当时确实是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很多人家之所以生了孩子悄无声息的,一方面他们确实害怕遭到村里人的白眼和怨恨;另外,还有更为直接的原因,一般这样的孩子是不大好养活的:有的刚生下没多半天时间,就夭折了;有的勉勉强强熬到满月或百天,顶多活到周岁,又不幸染上肺炎或天花,终究难逃厄运的。
基于种种考虑,这样的人家便选择了沉默的方式,形同饲养一只猫或狗那样,试图不露声色把孩子偷偷养大。可是,一旦消息走露,比如婴孩那种特有的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再比如女人神色惶惶地抱着孩子不得已出门寻医问药,被旁人听到耳朵里或看进眼睛里,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婶娘当时大概也是这种情况,此前她好像已经生过七八个孩子了,不过活下来的只有四个,三女,一男。这一次,她把孩子生在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井里,好在那口井没水,干了好久了。
有人说,婶娘那天本来是不想活了(当时村里确实有很多人抗不住饥荒,想一死了之)。她是跑去投井的,跳下去以后,人就跌晕了,但人没死,等她缓过劲来的时候,肚子疼得钻心。或者,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想叫她死,孩子想出来,想看看我们这个正在倒霉的村子。孩子在婶娘肚子里撑胳膊动腿,还用一双小脚片子蹬她的肚子,硬把她给疼醒了。婶娘在井里疼得哇哇直叫,没叫几声,她就听到了自己孩子的哭声。孩子一哭,婶娘的心就软了,想死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一般人都这样,见了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动心的?
大概,井生就是这么出世的吧。不过,凡事总会有多面性的,还有一种说法,那天婶娘并不是去寻什么短见,因为当时天色都快黑了,有人看见婶娘从家里出来,样子有几分神秘,她用围巾把脸面裹的严严实实,碰见村里的人头也不抬,更不答话,径自朝一个方向走去,好像赶着要去会见个什么当紧的人。所以,后来村里也有人说,婶娘是走得太急了,不小心掉进井里的,她一掉进井里,就把肚子里孩子硬生生给摔了出来。
至于,那晚婶娘到底匆匆忙忙要去见谁,说法就不太一致了。有人说是去借粮食,有人说是去偷吃的,也有人说婶娘是去幽会一个老相好(可问题是,哪有女人带着个肚子去会男人的理儿?)。不管别人怎么猜测,反正对于婶娘一家乃至全村而言,这终归不是件什么好事。
那几年的情形已不消多讲,到处都差不多少,到处都闹饥荒,到处都吃观音土剥榆树皮,传说有的地方还吃了人。可我们羊角村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荒唐的事,羊角村的人绝对不会干那种事,你吃了人那还算是个人吗?那跟绿眼睛的豺狼不是一样了吗?顶多也就差尻壕子里夹条尾巴了。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不能想的办法也想了,裤腰带勒得再紧,大伙还是整天要把肠肠肚肚拧成绳子,怎么办?不能眼睁睁看着活人饿死,头头们学象棋里的法子,想出一个“丢卒保军”的办法。他们说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吧。
所谓卒子,就是七老八十病秧秧的再也干不动农活的老汉老婆子,还有就是即将要出生的和刚生下没几天的碎崽娃,村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给这些卒子们吃了,而且,谁也说不清,这场饥荒究竟要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天深夜,村部里开了个很秘密的会议,议题自然是,怎样能让我们羊角村熬过最最困难的时期。据说参加这次会议的,都是村里的干部和各家各户的壮劳力,这些人里有村里的笔杆子和算盘珠子,还有种菜种粮驾车马养牲畜的好把势,也可以说是村里的中流砥柱,没有了他们这个村子就等于空了,没了筋骨,行尸走肉一般。
据说,那晚开会的人都万分沉重,也无限悲痛,可面对羊角村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们全都无可奈何听天由命,因为谁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几乎每个人都是流着眼泪撒出手里的阄。所谓阄,其实就是一个钢锛,正面表示同意,反面则不同意,一切仿佛天意,最后从阄里得出的结论是,只能让村里的那些卒子们自生自灭。
又据说,为了慎重起见(省得有人日后反悔),他们每个人都在同一张纸烟壳的背面上摁了红手印子。那其实是一份名单,张三李四王麻子,凡是符合上述要求的“卒子”们,名字都被歪歪扭扭写在那片纸上,至于还没来得及出生或生下来没来得及取名字的,统统冠以女人的名字。
婶娘的名字自然也在上面,也就是代表井生。婶娘生孩子动静太大,又是叫村里几个人七手八脚从井里打捞上来的,谁都知道她一不小心生下了一个娃儿。
当晚,小叔回家就对婶娘说:“咱们现在顾命当紧啊,这娃儿无论如何养不活的,干脆把他撂了吧,等往后日子缓过劲来,让你再生个也不迟。”
婶娘怀里正抱着井生,听小叔这么一说,人顿时惊愕住了。
婶娘说:“娃儿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你咋说得那么轻松?”
小叔叹口气,说:“谁叫他娃娃来得不是时候呢,而今别说是他,咱们眼看都快活不下去了。”说着,他的肚子咕噜噜乱叫,好像一阵闷雷滚过屋顶,他实在没有力气再跟婶娘说多余的话了,就软塌塌斜靠在炕墙上喘气。
婶娘把井生抱得死紧,好像谁会随时来抢夺似的。她的脸贴着井生的脸,她的泪珠在井生脸上滚来滚去。井生哭起来,好像被雨点敲醒的,受了惊吓,哭声异常响亮。孩子饿,哭得让人心焦。婶娘赶忙撸起衣襟,将蔫巴巴的一只奶头塞进井生嘴里,哭声暂时被堵住。
井生咂得吧吧响,婶娘直疼得眉头深锁,哟哟叫唤,眼泪蜂涌而出,却还是忍住痛让孩子咂。没咂几下,奶水就干了,井生意犹未尽,因为得不到反而执拗,再用力去嘬,婶娘又开始尖叫,小祖宗啊小祖宗,你还不如要了娘的命呢。
井生便撒开奶头,开始一味哭闹,怨气冲天。奶汁慢慢地从奶头里渗出来,凝成眼泪大小的一滴,又似乎只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婶娘那并不丰满的胸脯上,看不出一丝儿白。婶娘深锁眉头,用手轻轻揉了揉依旧发痛的奶头,那颗珠子碎了,井生蹬着小脚在又不依不饶地哭。
小叔在一旁听得愈发烦躁,目光里似有几分仇恨,对婶娘发狠嚷:“老子饿不死,也迟早让这小丧门神号死!”婶娘忙撸起另一只奶头给井生吃。小叔无奈地掉过脸看着他们娘俩,好像在看别人。半晌,他终于从布衫的兜里摸索出个牛皮纸包儿,有气无力地递送到婶娘眼前。“你若实在舍不得撂,就趁早使这个吧。”小叔漠然地说道。
婶娘匆匆瞥了一眼那个纸包,胆怯的眼光仿佛遭遇到毒蛇,立刻缩了回来。
“好狠心啊……他才多大点儿一个人!”
小叔似乎愣了一下,那只手在婶娘面前抖了抖,牛皮纸包却像粘在他手上似的。
“这可是队里挨家挨户发下来的东西,你少怪到我头上!”
井生只有一个哥哥,叫打春。打春下面本来还有过一个妹妹,可活不到百天就殁了。现在,打春又新添了井生这个弟弟,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喜爱。
打春几乎已经忘却了那个死去的妹妹的样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抱过她一次,印象中妹妹无声无息的,像沟底的一条长相模糊的小鱼。忽然有一夜,打春听到娘在外屋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娘的泪水就像渠水哗哗流淌,妹妹好像是让娘的泪水从家里冲走的。第二天,等打春醒来,太阳晒着屁股了,妹妹果然也已经不知去向。后来,他隐约听大人说起过,妹妹埋在村里的一棵花果树下,那棵树每年春天都开很绚烂的花儿,可就是从来不结果。
正是昨夜里,打春隐约听到了婶娘跟小叔的谈话。打春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他害怕得在被子里发抖,由此又让他记起了几年前妹妹夭折的事。打春感到异常恐惧,一方面为了这个小弟弟,另一方面也为他自己。因为就在前天吃饭的时候,小叔曾用筷子指着他骂,嫌他吃得太多太快,说他吃东西时像饿狼饿虎,一人能吃下两个大人的饭。打春的确很能吃,肚子里仿佛拴着两条大狗,就是喂给他一头猪,他也能囫囫囵囵吞下去。
天还没有彻底亮透,打春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使劲揉揉发涩的双眼。姐姐们还在沉睡,她们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好像三根粘满尘土的木头,并排挤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好像生怕那点儿可怜的黑面菜糊糊,会从梦中偷偷地跑出来,钻进别人的肚子里去。
打春连鞋都不趿,光着脚片子跑到外屋。那时婶娘已经醒了,婶娘是被井生吵醒的。井生一晚上要哭无数次,闹着想吃奶,吃不上便哭声震天响。打春听到弟弟吧唧嘴巴的声音,很柔软,又很细微,弟弟的声音里似乎飘出袅袅的奶香。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这时,小叔发现打春站在他们的炕沿跟前,正好奇地盯着婶娘怀里的井生发愣。小叔好像瘫痪了似的,他躺在被窝里不停张着哈欠,抠着眼屎,像梦里人那样唠唠叨叨:“你不好好睡觉,起这么早投胎去,你身上有劲的话,今儿一天别吃饭了。”
打春如梦方醒,只好战战兢兢退缩回里屋,但他没有继续躺下睡觉的念头,姐姐们连身都没翻,依旧睡得跟死人一样。他躲在破门帘子后面,目光从缝隙间穿过去,眼睛一眨一眨地注视着外面。
婶娘正盘腿而坐,不停地拍着怀里的井生,身体在炕上一摇一摇,她的目光始终笼罩在孩子的小脸蛋上,永远都看不够似的。井生大概睡着了。她的两片衣襟是敞开着的,打春看到了她那只刚被弟弟吮干的乳头,颜色发紫,像一枚子弹穿过去留下的血孔,乳晕四周尽是青青细细的蓝血管,这样整体看上去,就像很多根须细密而又零乱地分布在上面,又仿佛随时会从她身上长出一棵枝繁叶茂的树。
从断奶以后,打春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过婶娘的乳头,那种感觉完全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此刻,那种微妙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打春觉得口干舌燥,他拼命将两条光裸的腿拧挤在一起,莫名其妙的尿意洗劫着下身,又好像是,不这样做的话,肚子里的尿就会失禁撒在地上。与此同时,他还得用一只脚背去蹭另一只脚,模样迷茫而又焦虑,脑袋一阵阵发晕。
井生又听到小叔对婶娘小声嘀咕道:“喂,合计好了,就早下手吧,省得夜长梦多。”婶娘依旧盘腿而坐,孩子仿佛长在她的怀里,娘俩紧密相连,谁也别想分开。小叔哈欠不断,他的叫声听起来像一头怪兽,好像要把弟弟吞进肚子里,打春忽然觉得脊梁骨发冷,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
白天,村里也没有什么人出来走动,就连麻雀也饿得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树头上空荡荡的,叶子也稀散,根本遮不住更高些的日头,想找个阴凉地都很难。不知是谁家的老人又咽了气,被七手八脚抬着出了村口,朝南沟坝上的那片老坟地慢慢移去。隐隐约约传来几段女人的号丧,也是有气无力的,根本引不起别人去哀伤。
打春快被日头晒蔫了,脑袋发烫,像只刚从煎锅里捞出的肉球,热汗淋漓地顶在他瘦小的肩膀上,被送葬的人群牵引着一路向前。前一阵是该死的连雨天,雨没完没了下了将近一个月,把村里的房子围墙圈棚泡塌了好几十处,更要命的是,把地里正在收割的麦子全都泡出了白芽,那种芽子像人肚子里屙出的弯曲的蛔虫,白花花的遍地乱爬,看了叫人恶心,一季庄稼就这样白白糟蹋掉了。等漫长的雨季过后,日头就带了暴戾的毒性扑向村子,麦地全都叫刀子一样的日光豁开了,到处是干燥的伤口。人站在太阳地里,头皮晒得能从四边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