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们都低头耷脑地蹲在地里抠麦粒。那是被雨打落钻进泥土深处又幸免于难的谷物,这些金贵的谷物还没来得及长芽,但寻找起来非常困难,要眼睛尖,要手指灵活,还要肯吃苦。姐姐们就像土拨鼠那样,在板结后的泥土里刨来刨去,她们的指甲又黑又长,全都深深抠进土缝里,像一根根锋利的耙齿,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好像她们天生就是干这种活的料。每摸到一颗麦粒,她们往往会兴奋得哇哇乱叫,好像捡到了价值连城的一枚大珍珠。
打春跟姐姐们干了一会儿活,觉得腻烦透了,日头眼看要贴到他的脑顶心上。这让他总是心不在焉,半天也没寻到几颗。一切就是这样无望,好像藏在脚下的土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从姐姐们尖叫的样子看,又似乎遍地都是希望。
打春是乘姐姐们埋头干活的时候,悄悄离开麦地的。过去,村里只要有亡人,总会请来吹鼓班子吹吹打打一通,这是打春最惬意的时候,谁家老人完了,都会被称做喜丧,有吃有喝,还有热闹可凑,全村的孩子们会空前地聚集起来,非玩得昏天地暗不可。而今,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除了自己的肚子在疯狂地喊叫,外面再没有什么响动了,连死人这么大的事也静悄悄的。尽管如此,打春还是想跟过去看看稀罕。
埋葬的过程再简单不过了,甚至没有像样的棺材,亡人是用一片破炕席裹着抬来的,他们在坟地随便挖了个坑,又浅又窄,好像仅能躺下一条死狗的样子。然后他们把裹了人的席卷放进去,然后匆匆忙忙把四周的虚土用锹胡乱推下去。坟地就多出一个鼓包,但也不是圆形的,有点儿像被拉长或挤扁的麸皮馒头。最后,几个戴孝的男女在新坟头前跪成一溜儿,有人在低声哭泣,有人在高声唱着什么,像戏里的人一样,拖强拿调,拉七杂八,听不清楚。
过不一会儿,不戴孝的人过来把戴孝的人从地上一一拽起来,他们开始一同往回走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再肯回过头,哪怕多看一眼,好像生怕刚埋进土里的那个老人会爬出来,会拖住他们的脚脖子。就这样,一行人把来时的小路走得摇摇晃晃。
看着那些送葬的人渐渐没影了,打春终于回过神。也许是日头普照的缘故,打春并不怎么害怕,如果事情遇在晚上,那就另当别论了。打春仗着自己浑身的那股热劲,一步步靠近这座新鲜寂寞的坟包。他能闻得出泥土特有的那股味道,粘湿,咸涩,温润,甚至还有些腥气,让鼻子不时发痒。日光像一堆金黄色的虫子,很快就把它包围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土色正在慢慢地由深变浅,再由黄变白,几乎没多大工夫,新的坟包就苍白起来了,不再是赫然深沉,倒有些慈眉善目的样子,打春觉得心里更塌实了一些。
这时,打春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姐姐们总是爱打虫打虫的叫,好像她们一眨眼,他这条虫子就会把自己弄丢了似的。而且,在他看来,姐姐们就像盯梢的,每次他稍微离开一会儿,她们就会大呼小叫,听上去神经兮兮的。
打春正想走开,眼前一亮,就在刚才那些人跪过的地方,散落着一个很小的牛皮纸包。打春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他还不清楚它是做什么用场的,不过捡东西的感觉还是很好。打春想,自己虽然没有像姐姐们那样,老实巴焦埋头苦干,可也并非一无所获。
姐姐们已经收工了,她们手拉着手,像三只骄傲的小母鸡,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涸龟裂的麦地。打春想她们今天一定收获不小,从她们走路时轻盈的样子似乎能感觉到。打春觉得自己快被烤焦了,浑身冒着烟,要是现在跑去跳进水沟里,准能听到哧的一声,而且还能看到一团白气从水里钻出来。
一开始,打春很想撵上姐姐们,可是,她们走得实在太快了,好像是故意要撇下他回家邀功请赏。这样她们就可以在大人面前美美地告他一状,说他干活就知道偷懒,整天东游西逛,应该罚他不准吃晌饭。
打春越想越气馁,停停走走,东张西望,他的脑子里一直在瞎琢磨,人要是能变成老鼠就好了,那些家伙总是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日头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有,老鼠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人们对它往往是防不胜防又无可奈何,即便这种时候,也很少见过饿死的老鼠横尸街头,说不定那些洞里真的储存着老鼠们几辈子也吃不完的粮食和谷子呢。
很快,打春又兴奋起来,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要是真的能找到这样一个神奇地洞就好了,至少可以免受日头的暴晒。
打春胡思乱想,无所事事,一路东游西窜往村子方向走,在他穿过晒谷场的时候,脚下一不留神,踩在一团虚蓬蓬的草堆上,整个人倏地陷下去,眼前一团黑,仿佛掉进万丈深渊。
那一刻,打春简直吓懵了。
她们仨把各自的裤兜子全都掏出来,三个人的麦粒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装满一只拳头大小的搪瓷碗。婶娘两只手捧着装满麦粒的碗。看上去,碗里的东西不太像粮食,倒是有点儿像用泥巴捏出来的土疙瘩。
婶娘还是情不自禁地把鼻孔凑上去闻了闻,好像端在她手里的是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然后她不无心疼地看了看三个黑瘦的女儿,女孩们都晒得跟煤球似的,一个个正冲她呼呼喘气,脸和脖子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汗泥,一股股浓浓的汗味从她们的领口冒出来,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于是,婶娘爱惜地摸了摸她们三个里面最小的女孩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打春人呢?”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然后都撇着嘴摇头。婶娘把手里的碗款款地放到粮柜上,像供奉给先人似的。粮柜空了很久了,碗放上去能听到一种发空的响声。婶娘转过身说:“你们都去洗一洗,好吃饭。”婶娘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越过眼前的三个女孩,望到门外,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
姐妹们唧唧喳喳去外面打水洗手,脸盆在地上磕得嘎嘎直响,间或,是她们彼此的嬉闹声,谁把水故意撩到别人的胸口或脖子里,惹得那个人吱吱地尖叫起来。于是,又开始在院子里一通追撵,不小心又撞到地上的水桶,“咣当”一下,翻天覆地,院里像养了鱼。
屋里的井生被吵醒了,或者,只是饿了,“哇哇”地越哭越凶。婶娘赶紧给姐妹仨分好野菜糊糊,每人一平碗。熬菜糊时里面加了一小把浮皮,但看上去还是清汤寡水的。她又从锅底篦了最稠的一小碗,趁着她们仨还没进屋,又悄悄往碗里撒了一丁点儿炒面,觉得不够,再从炒面袋里抓起一撮毫不犹豫地撒进去,然后拿勺子一边搅,一边用嘴不停地吹,尝一下不算烫了,才过去哄抱井生,给他喂吃的。
井生吃得很慢,不太情愿似的,两只黑豆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婶娘,小手拧麻花样动来动去,也许是腿脚被捆着的缘故,让他非常痛苦,下身在小被子里一挣一挣的。等好不容易喂他吃完东西,婶娘早就泪眼婆娑了。
突然听见粮柜上什么东西正在吱吱叫,她才回过神,扭头看时,吓了一大跳,两三只老鼠正爬在刚才放好的那只搪瓷碗上,几只猩红的鼠眼闪闪发光,让人不寒而栗。
婶娘叫声:“不好!”就慌忙跑过去赶老鼠。鼠们倒是四平八稳不急不慌的,前爪忙不迭地继续往嘴里送东西吃。直到婶娘的手掌拍击到柜面上时,鼠们才刺溜刺溜往地上逃窜,似乎并不走远,只是躲在墙旮旯里窥视着婶娘,伺机卷土重来。
婶娘忽然想起那天小叔拿回家的牛皮纸包,她正打算全部放上给那些可恶的老鼠们吃掉,打春呼哧带喘地从外面跑进屋里,也不跟婶娘说一句话,径自趴到炕沿上看井生。婶娘见打春像条刚从泥坑里钻出来的泥鳅,顿时拉下脸子叱责道:“你这费缰绳的驴,看你老子回来不剥你的皮!”打春好像耳聋了,根本不理婶娘的话,他盯着弟弟看了又看。
婶娘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打春疼得大叫了一声。井生的两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雪白雪白的,看上去简直玲珑剔透,跟打春晒得黑黝黝的肤色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小家伙好像正在嘲笑打春黑不溜球的样子呢。
打春左扭右扭,好不容易挣脱了婶娘的手。他捂着那只热辣辣的耳朵央求婶娘:“咱们把弟弟留下来吧,他这么小一点儿。”
婶娘愣了一下,眼神中的愠怒迅速消失了:“你爸说我们养不活他,迟早的事。”
打春说:“把我的饭给他吃,以后我少吃点了。”
婶娘拿手背揩了揩自己的眼角,说:“你肚子饿了吧,锅里还剩点儿糊糊,快去吃吧。”
打春使劲咽了两口唾沫,舌尖一下一下舔着干裂的嘴唇:“别扔弟弟好不好,你们要是不听我的,我再也不吃饭了,饿死算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有本事跟你老子说去。”
“我不,就叫你去跟他说嘛!”打春说得理直气壮,但口气很快又犹豫起来,“我害怕他,不敢说。”
“有啥好怕的,我就不信他能吃了你?你们爷俩整天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反正就是不行,你们要是真把弟弟撂了,我就再也不回家吃饭!”
婶娘脸上已经水光溜滑,她不想再跟打春罗嗦什么,就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转身去伙房给打春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