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岚用温热的湿毛巾打上香皂一遍遍地在他的脸上敷来敷去,热气飘渺在屋子当间,雪白的香皂沫很快堆积起来并迅速覆盖了他的那张黑脸。他的嘴就随着她手的动作发出快感的叫声。香岚拿起一把锋利的刮胡刀在黑油油的帆布条上来回荡了片刻,之后她的一只手扶着他的脑门,另一只手横擎着刮刀有条不紊地在他的面部移动起来。她的动作极其细微而精致,拿在她手里的器械仿佛是手术师或雕塑家手中的刀具,它在她的手里富有韵律地流动,发出的声音竟然也犀利奔放,像是百灵鸟在树林和云雾间穿越。
大队书记仰面微闭双目,他既像是在休憩,又若有所思。半晌他冒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香岚我让你考虑的事情该有个眉目了吧!呵!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这时我看到李香岚的脸忽然抖动了一下,她似乎刻意地抿了抿嘴唇,这样她的嘴唇就更加红润了,远远看去仿佛一颗红樱桃镶嵌在她的嘴上。
呵?我问你话呢!咋不吭气么。
书记明显地不耐烦了。
香岚咯咯地笑了几声,她说书记尽拿我耍笑呢,我哪有这等福气哟!随即她又是一阵轻盈的笑。
书记有些按奈不住了,他猛地一抬头。香岚就失声尖叫起来,叫你别动嘛,你看看你就是不听,都弄出血啦!这该咋办呀?
透过前面并不清楚的一面镜子,大队书记惊惶地看到自己脸上的某处鲜血正殷殷而流,血很快使堆积在他脸颊的香皂泡漠变色而狰狞起来。
我的心也涌到了嗓子眼儿,香岚怎么敢对大队干部行凶呀!
大队书记在修面以后脸色铁青越发难看,他呼呼粗喘着扭头出了理发馆,然后他又径直闪进了小卖部。他冲柜台里的二叔嚷着,给我多称上几斤沙糖。
二叔头也没往起抬,他闷声闷气地说,恐怕没有那么多了。
大队书记立刻恼羞成怒,他的身体在水泥柜台前颤抖不停像是遭受了某种不公的待遇,他双手插腰骂道,有多少你就给老子称多少,把你们都日能得不成!妈了个瘸驴!
我从来没有看见二叔如此的震怒。我虽然对二叔的英勇故事倒背如流,可事实上我从未亲眼目睹过关于他骁勇的一面,二叔一直表现得极其懦弱和卑微,他甚至从来不敢正眼瞧身边的人群。这让我很久以来忽略了他的存在和个性,比如我在给香岚或其他什么人讲述有关二叔故事的过程中,总是不自觉地产生某种怀疑。二叔的孤独、阴郁、凄迷、软弱和玩世不恭,致使我一次次陷进迷惑的沼泽。我实在无法把一个舍身为民的猎狼英雄和二叔联系起来。
大队书记做梦或许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沉默多年的羔羊,要知道曾经是他这个书记一手照顾他到小卖部干这号美差的。而今天这家伙竟然会毫不客气地给他撂蹶子。当一包白花花的沙糖狠命地在他刚刚留下刀伤的青脸上开花时,他整个人顿时傻了,有几粒甜不叽叽的东西很滑稽地掉进了他黄黢黢的牙缝里。
翌日见到二叔的一刹那,我有种梦境般的虚幻和惊愕。
二叔满脸乱七八糟的虬须不翼而飞,精干的小平头使他的脸部轮廓凭添几分英俊和光彩,我便自然地想起了“马瘦毛长”的俗语来。我惊诧地在他的脸庞搜寻良久,我内心很清楚他就是我的二叔,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我已经念小学四年级了,从我有记忆的那刻起,二叔一直保持着那种古怪而冷酷的模样——头发胡子一大堆。那条残肢成为夺去他青春容颜的恶魔,一个年轻体健的人丧失肢体的痛苦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至少你无法抵达深刻。
二叔的重新振作使好奇的人们蠢蠢欲动,他们尽其所能地加以想象和猜测,他们得出了这样一种模糊的说法:大队书记骚情理发馆的李香岚,小卖部的瘸子八成是打烂了醋坛子。
后来大家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大队书记白天再也不去理发馆,他有几次从李香岚那里剃头出来都已是深更半夜了。
二叔对此置若罔闻,他一如既往地在早晨清扫着小卖部的街面,如果你稍稍留意会发现他干活的劲头比以前欢实了,扫地的范围也扩大了许多,偶尔遇见了熟人他还会主动地点头微笑。
几天后大队给群众演了场《甜蜜的事业》,我那时所痴迷的是从头打到尾的战争片,对这种酸不拉叽的爱情电影实在没什么兴趣。但我和几个娃娃在场子上藏蒙蒙的当中,却隐约看见二叔也堆坐人群后面,他一副很投入的样子。我没敢去打搅他,我知道二叔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看过电影了。
转眼就到了中秋,那天月亮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圆满。月亮出来已经很晚了,它刚爬上来时还被几把黑手阴险地捂着大半拉脸。家里人让我去小卖部叫二叔过来一起吃顿团圆饭,我就着月光屁颠屁颠地去了,我在路上蹦蹦跳跳,满脑子设想着二叔会塞给我个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可我几乎很快就失望起来,因为小卖部居然早就黑了灯,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抚摩着墙壁和门板。这时有三五个人也向这里走来,他们像是赶来买什么急用的东西,他们把门板拍的叭叭乱响。其中有人问,娃娃看没看见小卖部的人干啥去了?我迷惑地摇了摇头,我想我和二叔可能走岔了,说不定这阵他已经到我家了。
我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理发馆的门上好像也挂上了锁头,我听到那几个来买东西的人骂了些难听的话就缓缓地走远了,他们在月光下面走得歪歪扭扭像一群喝醉了酒的猫。
月亮最终还是从云层里跳了出来,它出来的那一刻我的眼皮就要合上了。我恍惚记得肚子里装进了许多食物,有红枣子、葡萄、大鸭梨……还有从二叔的小卖部里称回来的月饼,总之这些都是平时做梦都见不着的好东西。我还奇怪地看见二叔的双腿竟然都是好的,他欢快地拉着我和香岚一起在乡间奔跑,后来他插上了洁白的翅膀如同雄鹰一般飞上了天。
我是被家狗疯狂的吠叫声吵醒的,我迷迷糊糊看见父亲从炕上爬了起来,而后慌慌张张地披着衣裳、提拉着鞋朝屋外去了。很快一伙民兵模样的人气冲冲地闯进屋里来,他们把一股冷冽而又紧张空气灌进了温暖的被窝。我们都面面相觑,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声色具厉地逼问父亲好像他犯下了弥天大罪,知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了?你们最好还是放聪明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听清了么!
全家人都惊恐不已。我蒙头藏在被窝里身体抖如筛糠,我们不知道二叔去了哪里,更无从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正包袭着我们一家。
后来我们才得知那伙人最终把二叔堵截在返回小卖部的路上。他们恶毒地夺走了他的双拐,他就瘫软在地上,他们把他的头踩在脚底下逼他招认。
二叔自始至终只承认他是去送李香岚回家过节的,其他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他被关了禁闭,理由是小卖部财物被盗、作为管理员(售货员)的他擅离职守且去向不明,他们在审问后又给二叔妄加了一条罪状——乱搞男女关系。
原来李香岚是个寡妇,家就住在大队部向东十五里的李家堡,家里有两个娃娃和一双老人,据说她来这里开理发馆是大队书记亲自相中的。
我相信自从李香岚来到这里,二叔的确有了许多改变,他看人的眼神不再那么冷漠和忧伤,他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他站在水泥柜台后面也不再是面无表情的石头人,甚至就连他扫起院子也象个正常人一样灵巧、欢实。所有这一切肯定和李香岚的出现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
但打死我也绝不会相信二叔会做那种事情,中秋节的晚上他送李香岚回了趟家,结果碰巧小卖部发生了盗窃这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况且李香岚在我的眼里也并非那种坏女人,她的头发、眼睛、理发时的细微动作,还有她象广播员一般的声音都无法让我和所谓的“乱搞男女关系”的破鞋扯在一起。
不过我很快就有些讨厌她了,甚至开始暗地里怀恨她。如果没有她,二叔就不会送她回家。如果二叔不去送她回家,小卖部就不会被偷了。这样一想我又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李香岚,于是我的脑子糊涂得象一锅浆糊,在我模糊而稚嫩的思维空间里,我实在不能分辨自己是该感谢她还是怨恨她。
二叔蹲了禁闭。小卖部也被大队查封了。
我觉得整个事件中最难过的一定是我,那些天我干啥都没精打采的,得了场大病似的。家里人整日乱作一团,他们分头去找张三或李四,求爷爷告奶奶地奔走了几天,可大队上死活就是不肯放人。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晰了,看来是有人乘二叔外出之机作的案来嫁祸他的,但又苦于找不到嫌疑犯,二叔只好作替罪羊。
几天之后,李香岚的理发馆照常开张了,这次大队书记没有亲自送她来。她的身后倒是跟着一个墙头高的男的,他的头在自己的肩膀上不受任何控制地晃来晃去,那种样子很容易让大家想起白菜芯里的毛毛虫。
眼尖的一下就辨认出来,摇头青年正是大队书记的傻娃子,他从小就得了个摇头病,眼望二十七、八的人了,瞎好没人愿意给他作婆姨。
那两天我放学后就守在小卖部的门口,我知道我不能分担二叔的痛苦和魔难。交叉贴在小卖部门板上写着黑字的白纸条让我不寒而栗,我恨不得一把将它撕了下来,而我只能乖乖地守在那里等待奇迹的出现。
看到理发馆的门开了,我就兴奋不已,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李香岚看到我的一刹那似乎有些吃惊,她并没有从口袋里给我掏出什么好吃的,相反她很快就掉过头去忙她手里的活了,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她说,我有些结巴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二叔……他去哪里?
李香岚使劲抿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始终没有吐出半个字。我只看到一行清晰的牙痕就刻在她的唇上,我忽然觉得那鲜红的樱桃就要滴出血来。
我只好失落地往出走,我想她是不会告诉我什么的。可李香岚却撵了过来,她一把抓过我的手将几颗水果糖放在我的手里。
就在当天晚上,二叔就被他们放了回来。他的胡子又长出老长,小平头也蓬乱不堪,可他的眼睛里却流淌着一种很奇妙的情愫。
二叔平安无事,家人倒觉得有些蹊跷,可不管咋说没事就好。
小卖部二叔是再也去不成了,不过他倒显得异常轻松。
第二天清晨他依然起得很早,他从家里带了把扫帚便架着双拐就出了门。我在上学的路上经过小卖部,远远便看见二叔正很卖力地清扫着小卖部前的街面,晨光正穿过弥漫的雾气和尘埃照射在大地上,二叔的影子和正常人一样高大矫健。
香岚出门倒炉灰。她一眼便看见了门口扫地的,她整个人就愣住了,装满炉灰的簸箕就长在了她的手上。
听说“理发馆”和“小卖部”这几个字都是大队书记亲笔写下的,它们像蹩脚的小丑咋咋呼呼地趴在门板上,我发觉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