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从筐女来了以后,草垛上的鸡蛋明显少了,有时接连几天连根鸡毛也没摸着。主家便起了疑,派自己的儿娃没事就盯着草垛。儿娃后来哭着回家告状,说眼看着白鬼把鸡蛋收走了,说白鬼非但不把鸡蛋还给他,还一抬手将他推了个大仰趴。主家气愤难耐,有心跑去窝棚跟前理论,又有几分畏惧,关键语言也不通,有理说不清,只好去找村长。
村长在自家吃饱喝足了,倒背了双手出门溜达,顺便去了一趟窝棚。
老远就见白脸男人脊背上背着筐女,弓着腰身在门口的小炉灶前忙乎。村长悄悄走上前,抻着脖颈往那口小铁锅里扫了一眼,热腾腾的汤面上漂着一层雪白的蛋花儿,可以说是人脏俱获了。
但村长没言声,又悄悄地后退了几步,从后面看着白脸男人。此刻,他正一抖一抖地将手里的面粉往锅里撒着,然后用一根筷子在锅里一圈一圈搅动。很快,饭好像就做好了,白脸男人将饭锅从火上端下来放在地上,然后舀出一小碗,端在手里哈吁哈吁地吹着,白气顿时弥漫了他的头脸。
后来村长看见,他把后背上的筐女慢慢地解下来,自己蹲坐在窝棚门口,把娃娃平放在自己的腹弯那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小勺蒯了碗里的东西。在喂给娃娃吃前,他先将嘴搭上去吹一吹,才轻轻地送进娃娃的嘴里。一切看起来真是又寂静,又安详。不知怎地,村长觉得眼睛涩涩的犯酸,本来有几句话要跟这看场人交代的,想了想,村长还是像来时一样默默地走开了,却绕道去了丢鸡蛋的主家。
那以后,再有人告类似的状,村长当即便黑下脸皮说,谁叫你们这些娘们闲球没事,硬把个野娃儿给我抱回来,就是养只鸡娃狗娃也得喂食哩,何况一个活人呢。
《四》
筐女的胳膊腿脚都跟地里的玉米一样长得很快,好像没多久,大伙就看见她会满地乱跑了。
筐女的小脸蛋红扑扑的,跟熟透的西红柿一样鲜艳。但是,她跟看场人一样,总是悄无声息的样子,倒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不时地眨巴着,显得很灵秀。有时她也会咯咯地笑,不过她从来不冲旁人笑,那清脆的笑声好像只有单独跟看场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有。
每年的夏、秋两次大收,场院上都会繁忙那么十天半月。庄稼收割后全部从地里运回来,高高地垛在场院上,然后是集中打场,晒谷,入仓。当然,最热闹的莫过于给家家户户分口粮了。这种时候,一村男女老少都很兴奋,粮食是按挣下的工分走的,分多的兴高采烈,分少的垂头丧气,也有背地里骂娘的,说辛辛苦苦干球了一年,到头来还赶不上那个看场院的白无常。
看场人确实不用下地干活,这是村长定下的规矩:只要把场院看管好,别丢了粮食、牲口和农具就行了。村长会高抬贵手多分一点粮食给他,毕竟他还抓养着一个娃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白脸汉子整日不声不响,可也是很明事理的,既然人家待他不薄,他也就全心全意地为村里做着事,很对得起吃到嘴里的粮食。
眼下麦子收割运送回来,跟一座座山头一样垛满了场院,看场人就一刻也不敢放松,他像一只大个的麻雀,在麦垛之间来回穿梭,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就是一只耗子也休想从他的眼皮底下偷走一颗粮食。还要盯住那些调皮捣蛋的娃娃,他们喜欢爬到高高的麦垛上,糟蹋起来也很厉害的。夜里比这还要谨慎百倍,他彻夜不睡,白惨惨的手里捏着村长特别配给他的一只手电筒,没完没了地场院上摇晃,吓得那些蝙蝠在漆黑的夜空里吱吱乱叫,四处飞窜。
天一亮,他就拉着筐女的小手,在场院上巡视。他还抽空捡了几只麦穗子,用手搓掉皮壳,把麦粒撒在锅里炕了炕,炕熟了,就装在筐女胸前的小兜里,让她嚼着吃。筐女跟着他在麦垛里跑来跑去,像一只欢蹦乱跳的兔子,别提有多快活了。这天晌午村长带两个男人来过一趟,让他把库房的门打开,因为从明天开始就要连天连夜打场,得提前把脱粒机拉出来,好好拾掇拾掇,主要是检修一下电机和线路。
他当然要卖力,别指望村长请来的那俩懂电的师傅往出搬机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把筐女拽在手里或背在身上,他让筐女在窝棚里乖乖地呆着,自己就忙去了。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两台机器从库房里搬出来,又彻底清除掉蒙在机器上面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来检修的师傅才慢悠悠地开始工作。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跟村长谝闲,村长一直蹲在旁边陪着一脸笑。后来村长大概想给师傅们散烟抽,一摸身上才发现出门急忘了带,于是又派他赶紧去家里朝村长的女人要去。
让他跑腿其实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他又不能说话,见了村长的女人难免得比画好半天。一开始村长的女人也没理识他,让他在街门前傻站了好大工夫,因为这个女人正忙着和面呢。他实在是等不急了,才径自走到村长家的灶房门口,像只鬼影子似的吊在门框那里。村长的女人也是女人,跟村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骨子里也对这个外乡人充满了畏惧和厌嫌。平时碍着村长脸面,女人不好说三道四,可现在这个白无常居然赖兮兮傻唧唧地堵在自家的灶房门前,看着就让人心里窝火,女人就劈头盖脸地奚落了他一通。女人骂好狗不挡道,骂他是个扫帚星,骂着让他快点滚开。可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依旧不停地冲里面的人比画着,或者,他根本就听不清女人在说些什么。后来,他也算是急中生智,竟然钻进人家的灶房里,把正在案板上擀面的女人吓得尖叫了起来,连手里的擀面杖都撂到地上了。他却不紧不慢地在灶坑里捡了一截木头棍,凑进火塘里点着,笨拙地叼在嘴里,然后又用自己滑稽的方式,跟已经吓得胆战心惊的女人表达他要做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拿着村长的烟,颠颠地赶回来,又被当着两个师傅的面,狠狠地教训了几句,村长嫌他去的时间太久,说就是去镇上买一趟也该回来了,你真是个木头人。他自然没有二话,心里却还惦记着筐女,就趁村长他们在荫凉地抽烟的工夫,跑回窝棚里看看。筐女不在,他急忙转身出来,站在窝棚前朝四处张望,丫哇丫哇含糊地叫着,声音有点像嘴里叼着肉的老鸹,还是没有筐女的身影,也没有丝毫回音。
他又飞快地跑到场上,一头钻进还没有来得及锁门的库房里,东瞅瞅西摸摸依旧没有筐女的影儿。他紧张极了,一张白脸变得红赤赤的,吁吁喘气,胸口朝外一鼓一鼓的。他开始来来回回地在几十个麦垛之间跑来跑去,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了一阵,他发现筐女真的不在附近,她丢了!他随即又跑到村长和两个师傅跟前,村长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他忙不迭地比画起来。他把自己的一只白手平摊开,在距离地面的某个高度停住,然后又用手抓起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揪出两只朝天的小辫样,然后两只手掌心同朝上翻开抖颤,脸上是巨大的恐慌和焦急。村长也许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许根本不清楚他想怎么样,反正村长散漫地晃了晃头,同时冲他吐了一圈含在嘴里的白烟。
一直到天黑,他先后去过村子前面的麦地,去过村子后面的水田,去过村里的祖坟地,他沿着干渠坝从南到北走了十几里路,甚至还去了邻近的两个村庄,可等他满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回到自己的窝棚时,里面还是黑洞洞的,没有预想的筐女扑到他怀里时的温暖和喜悦。他什么也没有吃,只是灌了一肚子生水,就失魂落魄地捏着手电筒,在麦垛中转悠起来,嘴里好像还在丫哇丫哇地叫着。这种时候,场院上除了他的心在怦怦乱跳,和那些蝙蝠在头顶飞来飞去,还有偶尔吱吱叫着满地乱窜的耗子,再也没有什么活动着的东西了。
整整一个晚上,他真的跟孤魂野鬼一样,在场院和窝棚之间来回走动,瞪着两只眼珠子,凝视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影影绰绰像山峦一样的麦垛,仿佛筐女就藏在里面,而且随时都会从里面钻出来冲他笑。
第二天人们热火朝天地打场,两台脱粒机轰鸣着将一捆捆麦秸吞进去,继而又在愤怒的嘶吼声中一团一团飞扬出去,金黄的麦粒在机器的肚子下面汹涌翻滚。大伙都忙得不可开交,谁都没在意他。村长又给他布置了新的活儿,让他每天多烧几锅水晾上,好给干活的人喝,天气太热了。
《五》
筐女丢了好些日子,大伙才陆陆续续得知。丢了就丢了,反正也是捡来的野种,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秋后分粮,村长也没再给他多拨一颗粮食。分多了没用,他一个人也吃不了。他还是一个人住在窝棚里,干自己份内的活儿。只是,跟以往有所不同,没事的时候他不再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间窝棚里,而是在村子周围胡乱转悠,好像要找寻什么,又仿佛是在等谁出现。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举动就反常了。有一天傍晚,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几个娃娃正在过家家,里面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娃儿,眼睛黑亮黑亮的,扎着一双小辫子,辫梢往两边翘着,脸蛋红扑扑的,非常好看。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一直都出神地朝娃娃堆里张望着。
忽然,他几乎像一只刁悍的白秃鹫,猛地降落到那堆娃娃们中间,一把就将那个扎小辫的女娃儿从地上抱了起来,女娃儿的头发下垂着,两只发辫一甩一甩的。他头也不回地朝场院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其余的娃娃正耍得高兴,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有个大一点的男娃终于大声喊叫起来。
快呀,快来人呀,白无常把我妹妹抢走了!
随后,男娃慌里慌张跑回家去找大人。大人们顿时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他们趿拉着鞋一面朝场院跑,一面让男娃快去找村长,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个白脸汉是不好惹的。
村里很多人都闻声赶过去凑热闹。秋后的场院已空荡荡的,除了一排锁得严严实实的库房,就只剩那间孤零零的窝棚蜷伏在场院的一角,像个叵测的狗窝。大伙在窝棚跟前紧张地围了个大圆圈,而且每个人都尽量往后退着点,生怕受到意外的伤害。窝棚里悄无声气,却一样唬得人头皮都发麻,汗毛都快竖了起来。
那家大人站在离窝棚最近的地方。两口子满脸都是惊恐不安的神色,女的已经开始呜呜起来,男的有几次想冲进窝棚去拼命,但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往前靠近一步,只是无谓地朝空气挥舞着他愤怒的拳头,嘴里嚷着,狗日的,白脸鬼,你他妈的快出来,把娃儿还给我们!他也试探着用手去推窝棚的门,好像被顶得死死的,纹丝未动。男的只好又用脚尖恶狠狠踢了两下,继续叫嚷着,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门却始终没有打开的意思。旁边有人劝话,说千万莫慌乱,当心把那家伙惹火了,谁知道狗日的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这种善意的提醒又及时、又太必要,那家男人立刻就变得乖张而又不知所措,再也不敢莽撞地拿拳头和脚去打门了。女的这时已经软塌塌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捶胸抢地,哭爹叫娘,脸上抹满了晶亮的鼻涕和眼泪。
村长也怒气冲冲赶来了,却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依照他的驴脾气,先一脚把门踹开再说。可村长的腿脚让那个坐在地上的女人抱得紧紧的,大伙也都认为不敢胡来,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里面的那个家伙。但又有人指出,光这样干站在外面喊叫也没用,因为十聋就哑,也许那个白脸压根就听不见呢。大伙都傻眼了,情况简直太糟了,没有比这更坏的事情!
天色黑沉了,似乎满天的星子都在惶惶地摇颤,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窝棚里依旧没有一丝响动,里面仿佛出现了某种新的死寂。这种状况让人更加地惶恐不安。那家女人也停止了先前无休止的哭闹,她像刚刚从梦里惊醒的女疯子,一副恍惚又无知的样子;男的看起来倒像一个蹩脚的小偷,正把自己的一只耳朵贼兮兮地紧贴在那扇小木头门上,煞有介事地听着什么。
那家的男娃(小女娃儿的哥哥)在大伙都不经意的时候,竟然猴子样爬到窝棚顶上。这间窝棚除了那扇木门,四周没有窗户,惟独棚顶留着一只小天窗。男娃像是豁出去了,他奋不顾身地趴在棚顶,并将脑袋伸进天窗里观望了一会儿。他突然缩回脖子转过头,声音有些沙哑地朝下面大声喊着,爹,妈,里面没人,啥都没有,我妹妹不在里面!
这一新的情报简直就是一记炸雷。如果说刚才大伙都惴惴难安,担心外乡人会干蠢事,现在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大伙在外面守了老半天,到头来窝棚里却是空的。村长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家的男人早已像疯牛一般,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撞向那扇小木门。门哐啷一声被撞开了,正如男娃所说,里面的确没有人。
眼前的迹象表明,外乡人已经逃逸了。而且,他还带走了那个可怜的小女娃儿。与此同时,大伙还在窝棚最靠里的角落,发现了一只狗洞,旁边有一捆磨得圆乎乎的秫秸,看来洞口最后没有来得及用它堵上。那个男娃又自告奋勇地从洞口爬出去,外面是笼罩在夜色中的大片大片的土地,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那家女人当即叫了一声我的娃啊,就瘟鸡样栽倒在窝棚里。
《六》
满天星光的映衬下,通往异乡的小路发着淡淡的白光。不过,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种时候还在不停赶夜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