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之后,女人发誓要管住男人的酒瓶子。女人板起面孔说若是再喝醉了你就睡到廖天地里去。说着就伸手去搜摸男人的口袋,男人兔子一样往开闪,那可是命根子,没有酒喝还能叫个爷们吗。可是,女人是发了毒誓的,非要夺了他的命根子,女人气横横地说不给我也能成,除非你今黑就睡到马圈里去。男人嘿嘿笑,全忘了身上摔跌后的余痛,口齿含混地说我就是要睡到马圈去,我要跟我的枣红马好好唠一宿呢,要不是它肯救我,我怕早就摔死了!那天夜里,女人赌气把男人的被子扔到门外面,男人二话不说,抱了被子果真就躺到马槽子里,槽里有厚厚的一层干草,睡上去又软和又温暖。
半夜里男人给霜气冻醒了,腾地坐起来,发现自己真的睡在马圈里,一摸口袋,小酒瓶子也不见了。男人听见马不停反嚼的声响,就过去捋了捋马鬃再拍拍马的脖颈,不无感激地对马说老伙计多亏了你呀,你救了我两次命,我都记下了,我发誓这辈子要好好养着你,直到我死的那天。想一想,又觉得这样说也许不太好,又改口对马说,养到你老得干不动活拉不动车我也要养着你。随后,男人就贼溜溜摸索着回屋去了,门竟然还给他留着,他径直脱光了衣服钻进女人的热被窝里,女人一直没睡塌实,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酒气早就散发在外头了,此刻他就跟好人似的神清气爽了。于是,女人也就变得百般温存起来。
于是,没过多久就有了凤鸣这个女娃娃,可凤鸣生下来却着实把他俩吓了一大跳。白白净净的一个小人儿,偏偏生就了兔子样的一张嘴,那嘴唇竟是分裂开的,都说兔子嘴八瓣,凤鸣似乎也是这样的。
女人听别人私下里说,男人好喝酒,男人喝酒时老是把个瓶子口对着嘴咕咚咕咚喝,自己的嘴巴都要让那玻璃瓶子撑裂了,娃娃当然也就随了男人的蠢相。女人心里一惊,想到自己的娃娃嘴唇红红润润的,就算撑开撑破,也应该是男人的嘴,男人的嘴即便破烂了也没啥的,可好端端的女娃的小嘴嘴,偏偏破裂了,这可咋办呀。女人一夜一夜凝视着娃娃的嘴唇流眼泪,有时她恨不得扑上去,把自己男人的那张黑黢黢胡子巴茬的嘴巴咬住咬破咬出血才解恨呢。
凤鸣一天天大了,女人急得团团转,往后娃娃咋出去见人呀,娃娃咋好去念书识字呀……娃娃的嘴唇也似乎一天比一天散裂得开了,洁白的牙齿一颗一颗都露了出来,连粉红色的牙龈也裹不住。女人急得发疯,骂男人是猪,骂男人是狗,是酒鬼转世投的胎。每每这时候男人也一筹莫展的苦相。
男人遭到抱怨心情当然不好,就骑上马到村外转悠了两天,傍晚回到家,男人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男人说我找了个好窝窝子,我要带你跟娃娃到外面去过生活。女人疑惑不解地盯着男人的脸,她发现对面的男人此刻的脸色正渐渐红润了起来,当然不是那种酒后愚蠢的红晕,这一点她能分得清楚。
可是,女人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这里的天地太大了,宽阔的草场和高远深邃的天空都是男人骨子里喜欢的东西。男人整天骑上马赶着一大群羊,早出晚归,有时候一整天女人也碰不上一个能说话的人,她更加寂寞无聊,更加需要有个倾诉的对象。而男人的性子似乎在这草长风硬的地方越荡越野了,抽烟喝酒越来越凶。男人是野马,表面上看去仿佛被驯服了,可只要稍稍松开缰绳和笼套就要四处疯跑。女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说多了男人会发火,像是被火星子点然的干草垛子,说翻脸就翻脸。男人黑着面孔嚷我又不是在家里喝,我出去喝嘛,我把臭气都散发到外头总行了吧。女人被噎得喘不过气了,抱了娃娃坐在一旁半天也不吭声。见男人又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手里照样拎着专门打酒用的白塑料鳖子,然后是马蹄声踢踢踏踏渐去渐远了。女人急忙抱起娃娃追到门外,路上只剩下一道蛇状的白烟在缓缓飘摇,男人跟鹞鹰一样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娃娃在妈的怀里,嘴唇费劲地一抿一抿,像是极力要让那分瓣的嘴唇合在一起。女人看着娃娃,心头针扎一样难受起来。当然,娃娃还小,还不懂嘴唇对她未来的全部意义,只是懵懂地抿着自己的小嘴,仿佛一只雏鸟儿那样。
女人担心的事情似乎迟迟不来。她想可能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的。
有时候,白天,男人心情很好的样子,非要带了小凤鸣跟他一起去草场,她也不便拦阻,她知道那会败了他的兴。再说,她也需要一个人呆在家里做些事情的,比如拆洗被子,缝缝补补,给娃娃预备过冬的棉袄,给男人纳一双鞋垫,等等吧。女人天生是没事要找点事做的,她可不想好吃懒做,她要让这临时的小窝巢充满她劳动时气息和光彩。她做活的时候,一不小心,让针尖刺破了手指,血汩汩地往出冒,她慌忙将戳破的手指蛋塞进嘴里,用嘴唇轻轻吮正不断涌出的热腥腥的血。随即,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平白地皱了皱眉头。即而,又唉声长叹起来。
到了傍晚,女人就开始心慌,几乎每天如此。
其实,女人早就不像以前那么忧忧忡忡的了,因为她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她的惦记只不过是风掠过树枝,看起来什么也不会改变。但是,遇到男人把娃娃领到山下去,她还是牵挂得不行,一整天手虽忙着,却始终有一种不太塌实的感觉,有一种悬着的空茫,没有着落。做好饭菜,温在火上,女人就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朝远处张望。
贺兰山的轮廓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但有时候又相当模糊,仿佛被灰色的云雾笼罩,只露出断断续续的一线青黑色山脊。男人有一次带她出门去,他俩当然骑一匹马,她在后面,紧紧搂住男人的腰,男人的腰被搂成一截粗壮的树。山风呼呼在耳畔叫嚣,她闭上眼睛,泪水却总是要溢出来,慢慢地在脸颊上滑,虫子样让她难受。她还记得那次男人忽然回过头问她,你看那山像个啥。她没有听清,风太大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紧挨着男人的后背咚咚敲鼓。后来男人用手指着远山又问她,她才听明白了。可她的思维似乎早已变得迟钝了,她想象不出那山像啥。山就是山,还能像啥。男人却说你笨得像头猪,明明是一匹尥着蹶子的黑马么,你咋就死活看不出来。她没想到男人会把山比成一匹奔马。后来有一天夜里,他急火火地突然推醒她非要办那事,她不肯,他硬是骑到她的肚子上,他嘿嘿喘着气说你看我像个啥,像不像一匹发情的公马。她笑了,低声回答他,不像,我看你就像一头推磨的毛驴,还像一只讨人厌的大黑狗。他似乎并不生气,反倒来了精神,像一块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巨石重重地压住了她。这种时候,她的思绪又异常活跃了,她觉得男人更像八面威风的驭手高高在上,男人正驾着她朝某个神奇的所在一路飞奔而去,那个地方多让人向往啊。
一阵冰雹似的马蹄奔突声把女人从幽暗的忆想中猛地拉回来。
枣红马是跃过外面一米来高的木栅栏径直跳进院里的,然后在门前转着圈儿踢踏不停,嘴唇不时翻翘起来,舌头在牙床间来回卷动,头颅高冲向天空,咴咴咴地嘶叫不休。女人一惊,急忙搁下手里的针线活,连鞋都顾不上提好,就冲出房子来。枣红马依旧不停地在门前踢踏蹄脚,甩着尾巴,摇晃两只耳朵,响鼻突噜噜地女人耳中回荡。
女人吓呆了。枣红马的样子像中了魔障,两只大大的眼瞳里尽是不安和焦渴。可有一样,马不会说话,马不知道该怎么给眼前的女人交代不久前发生过的一切。于是,马开始更加疯野地在院子里奔突踢踏咴咴嘶吼,女人的无动于衷让马感到无奈和沮丧,感到心若火燎。女人伸长了脖子朝远处的道路寻找,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晚归的羊群,没有男人,也没有自己的娃娃活蹦乱跳的小身影。马的耐心似乎已到了尽头,它猛然飞身跃出栅栏之外,高昂起头颅再吃朝远方长嘶。女人在慌乱中终于意识到什么,那根被针尖刺破的手指正隐隐作痛。脚下的院子里似乎滴落了一坨坨的什么东西,黑红黑红的,她这才注意到枣红马的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伤痕,马的一条前蹄神经质地抖颤着。女人张着嘴冲出栅栏门,马正站在路口反复提蹄踏步。女人从来没有独自骑过这匹马,可这时的她看上去却似一名经验丰富的驭手,用手揪住马脖子上的鬃毛,抬脚踩住马镫,奋力爬上马背去了。没等女人坐稳身子,枣红马已经腾空而起了,女人死死抱住马的脖子,两条腿紧紧夹住马的肚子,任由马带着她朝天边疾驰而去……
男人就这样折了一条腿。瘸一条腿的男人看上去很突兀可怜的样子,木桩似的在地上一跳一跳的。男人不再像石头,更像一条驯服的老狗,把头埋在女人怀里呜呜叫着,跟夜里吹下山来的冷风一样难听。女人不说话,默默地闻着从男人身上头发衣裳里弥漫出来的浓浓酒气,眼泪沟溪一样涌流不止。
枣红马明显老了,吃起东西牙齿咯吱吱咯吱吱的响,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灵活自如地闪转腾挪了。当那辆皮卡车忽然从小山路急拐出来的时候,枣红马似乎给愣住了,两只前蹄腾空而起,要是男人不喝酒就好了,男人喝得手脚都有点麻木了,根本搂不住马的脖子,夹不紧马的腹背。醉醺醺的男人又一次从马背上飞了起来,像一只葫芦,直接滚到了对方的车轱辘下面。娃娃也蚂蚱似的弹了出去,娃娃命大,被石崖边的松树枝子死死挂住了。
男人嘴里一直痛苦地嗫嚅着。女人知道他想说什么,可一切都晚了。所以,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听他说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肇事司机看来不像那类坏人,这种情况十有八九都尥蹶子颠了,谁会傻乎乎地呆在出事地点等着。可这个长相斯文的家伙却没开溜,大概是因为听见娃娃挂在树枝上哇哇地叫得死去活来的,才没敢跑掉。
司机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娃娃从树上解救下来。娃娃的衣服裤子挂得一绺子一绺子的,像个小乞丐,满脸都是血。又把司机吓了一跳,以为娃娃的小嘴巴被树枝子挂花了,连门牙和牙床都露了出来。司机当下开车把这父女俩送到前面的一个小诊所里。大夫检查了一下,说娃娃没多大事,划破了皮,大人的一条腿是保不住了。
女人也觉得司机是个好人,感激得很啊,要是摊上别的人还不知怎么样呢。司机见到她的时候犹犹豫豫的,终于还是很斯文地对女人说,其实娃娃的病还是可以治好的,去大一点的医院开一刀就好了。司机还说出了一个非常地道非常科学的名字,他说这叫兔唇。
女人就记下了。
男人能拄着拐子下地走动的时候,女人决定离开这里。当然,女人先领着娃娃去了一趟大医院,那个皮卡车司机留给他们的赔偿金足够给娃娃做手术用的了。等出了院,女人没有再回路边的那所房子,而是直接回到了村子里。女人心里清楚,男人的心早已经逛野了,即便少一条腿他的心照样还是收不回来的。最重要的是,娃娃现在再也不用在人面前躲躲闪闪了。娃娃的嘴唇合在一起了,红红粉粉的,一笑,才露出雪白雪白的牙齿。
至于男人呢,好像还在贺兰山脚下放牧,而且羊群又壮大了一倍。男人骑不了马了,可他去草场的时候总是一瘸一拐地牵着马的缰绳。旁人劝他索性把枣红马卖掉算了,男人不说话,只是模楞两可地摇摇头。男人照还喝酒,不喝酒,男人觉得真还不如被车碾死了干净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