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不起弱者,但我害怕强者——《伊索寓言》
这个季节,我做梦都想到乡下去。这两年只要我来,姑母家的二杠总会跟我说起许多乡野趣事,大凡王庄的牛生下的犊子只长着三条腿、赵庄的一只母鸡每天能产二十多枚卵,却都是软的,诸如此类,说的我直眼馋。
二杠还时不时要提到一个叫梅梅的姑娘,说她长得可水灵呢,大花眼睛,细佻个儿,两根长长的辫子,爱笑,笑起来能迷倒一片人呢!二杠大概还说她到夏天总喜欢偷偷往河边跑,而且是和着衣服走下水去的。我听说的大致就这些。
我就很想见识见识这个有点儿奇怪的人。当然,这件事情万万不能告诉姑母,因为我到这里是来度暑假的,姑母最担心的自然是我的安全问题,姑母肯定认为城里的娃娃娇嫩惯了。姑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二杠,说你表弟若是少一根头发看我不揭了你的皮。这话听起来很可怕,而且不怎么顺耳,好像我比二杠小一百岁一样,好像二杠强壮得足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能站出来保护我似的。其实,二杠只比我大几天而已。有一点无可否认,乡村的娃娃确实能早当家。
姑母最后还是同意我跟二杠一同出去,因为我至少对她强调过五十次我假期是要写生的,否则我的美术辅导员会惩罚我的。姑母就问啥是写生。我说就是胡乱画一些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什么的。姑母想了又想,不解,最后还是勉强点头,但一再强调,到哪里都行,就是不能到水边去,更不能下水洗澡(他们这里通常将游泳说成洗澡)!
我答应了。我说姑母您放心我一定不下水洗澡。
你大概到死也弄不明白坡顶上的风光对它们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它们互相追逐着,眼看就滚雪球似的飘了上去。有性子急又腿脚利索的早爬到了顶上,爬上去就雄赳赳牛哄哄地冲下面张望或喘气,一副当仁不让的傲慢架势。太阳迎头普照着,它们的身上暖融融的。也有性子乖戾的,一摇三晃,这些家伙多半是大腹便便的雍容和贪食相,不急也不燥,好像不屑于赶上去,好像它们才是群体中的精英和贵族,又好像它们这辈子再也碰不到这等的沟沟和坎坎。
太阳在大草坡上闪耀着金光,羊的影子只有尾巴片子大小,静悄悄地躲在羊的身子下面悠然移动着。这些影子在此刻也显露出不同的性子,也是那般的不急不缓,也是那般的雍容和贪吃不厌。站在大草坡上极目四顾,庄子平铺在左手方向,只是从这里看过去那些房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点,却层次分明,其内在的混乱和嘈杂也永远保持着一种自足的安祥。在右手方向不远处就横着一道清粼粼的河,水面上金光灿烂,鱼儿有时会从那些金光中一跃一跃地窜出来,那是金色耀眼的鲤鱼或蚂螂棒子。河滩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卵石,这些大大小小的卵石早被阳光晒得滚烫,石头有石头的光泽,那是一种久经研磨的光芒,清洁、素淡、凝练而又不失温暖。
我一直跟在二杠后面,肩上背着已经褪色的画架。
二杠有二杠的一套原则。我知道二杠放羊手里从来不空着,可也从不拿鞭子一类的东西。二杠出门前在兜子里揣上一册连环画,多半是看了至少一百遍的旧东西。二杠揣着它,找一处阴凉地躺下来着迷地看,看书的时候二杠的一条腿翘起在另一条腿上,脚趾头晃得很厉害。二杠看书十分经心。再不,二杠手里捏着半个向日葵头,葵花籽还嫩得出水呢,可二杠喜欢嚼,一粒接着一粒往嘴里送,嘴茬子上挂着雪白的汁液像刚哺过乳的娃。在二杠的眼睛里,它们是一群老穿着白色棉衣的傻里傻气的伙伴。你该怎么对待这些生来就有点傻气的蠢家伙呢!它们走路、吃、嬉戏追逐,就连卧在地上反刍都是傻气的。二杠却是喜欢它们这种样子的。二杠对待它们也是傻里傻气的。二杠搂住它们的脖子给它们挠耳朵,羊最敏感的地方就在耳朵上。一挠它们的耳朵根子,就都乖服了,舒坦了。二杠一边挠着还嘴不停地叨叨,你们成了老爷了,只有地主老爷才有这号福气呀!
一早出门时,二杠并没有带连环画,有我在,他大概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摆弄那些破烂玩意。当然,也没有带向日葵头这些。他的一只兜子里塞了一小纸包肥皂粉,另一只兜子里插着一把硬棕毛刷子,手里还拎了一只旧脸盆,上面的瓷斑驳着,快掉光了。
天一下子就热得没了方向,好像春天才刚一露头,夏季就死气白赖地紧撵上来了。天热了,人好办呀,可以穿少些,再不就光着膀子四处乱走。可是,这些家伙还裹着厚厚的棉衣呢!二杠这样对我说。二杠说看着它们眼睛缝子就往出喷火,那火像是快要燎着眉毛和头发了。我知道二杠心里也就急出了火星子。到了换季的节骨眼,它们就比人重要一千倍,一万倍。什么事都可以拖着,可它们不成,身上焐着那么厚的棉衣,谁能受得了呢。
现在,我和二杠已翻过了大草坡,对面就是清凉的河滩,河水将岸边的卵石冲得汩汩作响,水声也是清凉透彻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传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我先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来,我把画架打开放在膝盖上。二杠也在坡底的一块石头上坐了,脱了脚上的鞋,然后他举目朝河滩方向观望了一会儿。现在已是晌午时分,地里干活的人都已收工回家了,就连那些在河边筛石头的家伙也跑回去歇晌了。这时候的河滩除了流水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着,四下里都是阒寂的。寂静的河面波光闪烁而又漫漶不清。三五只水鹞子侧低着苍青色的身体在水面上轻捷地掠过,它们能用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从水中叼起一尾露出头来呼吸的鱼儿。
二杠说你就放心画你的画吧!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的。而他看着身边那些被日头晒得有些慵懒的羊儿,心间大概泛起一丝怜悯。二杠就急忙坐在那里褪去了裤子,花裤衩就很鲜亮的露出来。我看着他,二杠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裤衩,那块地方鼓鼓囊囊的,上面还有一些隐隐的黄色斑迹,这或许让他心虚了一下,他的脸突然就红了一大片。二杠连忙将目光移开了,远远地望着河水。水是那种淡淡的黄色,有点像尿液,看着河水,我的眼前就产生了某种视幻。
二杠说他以前不止一次在这里撞到邻庄那个女的。我问二杠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二杠并不立刻回答我,或者她认为我的问题很无聊,却呼啦一下将上身的布衫也脱了。二杠身上还是有些肌肉的,三角肌、肱二头肌和胸大肌都已毫不遮掩地显现出来,至少比我强十倍,这跟他常年做农活有关。二杠的肤色也很健康,是那种很深沉的带有光泽的黄颜色,这种肤色很容易使人想起刚刚灌足了水的土地。
说话的工夫,我的画板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树木的枝干和远山的轮廓,还有一些很不经意的波浪形水纹,它就是摆放在我眼前的那条河流。我学画画已经有好几年了,写生是我最喜欢的,它让我学会如何观察和捕捉。
这时,二杠已经赤裸着身体走向河边了,他的脚脖子趟在浅滩里,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摇摆摆,水上便宛如一条粗壮的蛇在静静游动。而且,令我不解的是,那些羊全都很驯服地跟着他往水边去了,它们走成一条拖拖拉拉的白色带子,很快,就跟淡黄色的水面连在一起。
二杠抓住了一只羯羊羔子,这也许是个比较调皮的家伙。二杠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二杠已经将它拖到了水能没膝的地带。羊有些惊厥地颤栗,执拗着四条腿在水中前后摇荡,而且随时都可能从二杠的手中挣脱并逃回岸上。二杠腾出一只手来捋扶着羊的脖子和耳根,这样,或许可以让羊的紧张的神经得到松懈和缓解。我敢打赌,二杠抱着羊脖子的那种亲热劲就跟抱着他儿子(如果他将来有儿子的话)一样。而另一只手里的脸盆却舀起河里的水轻轻地浇在羊背上,羊就一点点地缩小了,原本的白色颜色也黯然了,身上的毛随着水流朝左右两侧紧紧地抿下去。羊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小了,好像突然瘦下去一圈。这样反复浇灌过几回,羊的身体和皮毛就完全湿透了,羊的模样看上去更傻更狼狈了。二杠才牵着它靠了岸。
在岸边,二杠从石头缝隙里取出事先放好的那个纸包(纸包必须藏起来,否则那些羊会傻乎乎地将它看成是树叶一并咽进肚子里的),捻一捻白色的肥皂粉匀匀地撒在羊湿漉漉的身体上。同时,拿起那只棕毛刷子在它的身上施展开来,羊的身体立刻就浮现出一块异常的洁白,那洁白的泡沫伴随着二杠的刷洗的动作正在逐渐扩大,向羊的周身扩展开来。真是神奇,那羯羊羔子就豁然洁白起来,好像从来也不曾那么白净过,活脱脱成了一只雪白的绒球。正午的阳光落在它白净的身上,那些堆积在背上的泡漠凝聚了太阳的光彩,迅速地斑斓起来,夺人眼目。二杠再次将羊牵到浅滩里,用脸盆舀了水冲洗,羊似乎已经体验到了这种痛快酣畅的享受和沐浴,安静地立在水中,规矩了。等二杠完成了这只羯羊的洗刷,那羊立即摇摆着已然洁净和轻盈的身体朝岸边奔去,它边跑边剧烈地振晃着身体,晶莹的水珠雨瀑般飞溅起来,然后飘落在身后。
我在那时抬起头看见在那只羊的身体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非常绚烂的彩虹,简直可以用五色缤纷来形容的。彩虹就悬挂在羊的身上,它跟着羊一起奔跑,一起振颤,仿佛一轮美丽的光环笼罩其上。而那羊也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白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干燥闷热的空气中,也猛地飘过些微的舒爽与清凉,那里面还有苦艾花、紫丁香和野葡萄的芳香气味。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痒痒得很,就扔下画板朝河边走去。二杠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说你画你的,我干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理识他,早就脱去了身上的汗衫和鞋袜,我说还是让我也来帮忙吧,这叫有福同享。在我的眼里,这的确是一种美好的享受,看着这群憨态可鞠的家伙,你怎么还会有心情做别的事情呢。
二杠勉强同意让我插手,但有一点,回去不准声张,尤其是向姑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