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兰山东麓,沿山公路以西,有片极茂密的森林。
那些远道而来的货车都像一只只黑的或白的肥绵羊,挺着刚吃饱的肚子从绵绵延延的山路里吭哧吭哧爬出来。汽车刚绕上正道,前面便豁然起来,一大片开阔的天然草场,根本一眼望不到头。草长得又肥又密,马牛牲畜钻进去就隐了身迹,很难寻得见它们了。每年到了冬春两季,呜咽的山风沿着陡急的坡体鼓吹下来,那成片成片的草叶簌簌作响在天地间荡漾起来,听着很有些凄凉凉的忧伤味道。
贺兰在蒙古语中就是黑色骏马的意思,自然,这匹黑骏马是天神的马,也就是神马无疑了。而这里的山势果然是随了这神灵奔马的天性,东西窄仄,南北狭长,动感强劲。当年的忽必烈的蒙古铁骑横冲直撞扫荡南北,也就是被这座贺兰神山一时挡住了去路。可山究竟是山,没有四只铁蹄驰骋纵横不到的地方,所以,蒙古铁军终究还是冲进了贺兰山以东的这片古老的土地,剽悍的蒙古军几乎毁灭了这里的一切,除了这拔地而起的山脉。这山的骨脉原本又倔又板,腰身总是烈性马样硬挺凸孓,高昂着桀骜难驯的头颅和浑圆颀长的脖颈。四只黑蹄翻跃着要腾空欲飞的样子,身后又洒脱不羁地翘甩起长长的尾鬃,在凛烈的西北风里扑剌剌呼啸。又恰似成百上千的小丫头们的乌黑的发辫子连接在一起,迎风摇摆舞动,气势非凡。
山下的草场里确有放牧人出没。他们经常在这里放羊,放马,也有撒几头黄牛来吃草的。那些从附近的村庄赶着驴车或开着小型手扶拖拉机轰轰隆隆过来打草的,一般都选择在夏末。稍晚一些,草籽裂了苞,撒了粒儿,这草就没了筋骨,失却原本的厚重,纷纷扬扬的一副衰败模样。草败了就像产后的虚弱女子,疲塌倦怠,蓬头垢面,一日一日不成样式。打草的都用麦镰,弓着腰,整个人陷在浓浓的草丛当间,远远看像一只只贪食的羯羊一拱一拱的。出门前镰刀是悉心打磨过的,刃口锋利生辉,埋着头一镰割下去就是一捆子好草。将这些草捆绑装车拉回去,摊在麦场上晾晒,冬天喂牲口再好不过了。也有边打草边放牧的,这样既饱了牲口的肚囊,又预备下入冬时节的草料,两不耽误。但问题是,家里得有闲人,得有三两个人手,这样才可以顾得周全。
照理说放牧本是惬意的事,牲畜吃它们喜欢的草,人不必跟踪得太紧,跟得紧了会直接影响它们的食欲。放牧的人可以躲在某个避风的大石头后面抽抽纸烟,或躺在树林子里打个长盹。可是,这里毕竟靠着沿山公路,路上车来车往,都是东风解放康明斯一类的大块头,车上全都装得满满的煤炭、粮食、木料或钢材,一旦不留意,没看住让牲畜跑上路,危险的事情就难免要发生了。被汽车轧死的羊羔子经常麻袋片样扁扁地贴在柏油路面上。凤鸣家以前就出过这样的事,司机开着车没命地逃逸,凤鸣爸骑着马在后头撵,可再长的马腿也跑不过四只黑橡胶轮子。再说马不习惯在公路上跑,马蹄子在公路上施展不开。
凤鸣爸爱喝酒,这里放牧的男人没有不爱喝酒的。不喝酒的男人出门去会让人笑话,没人能看得起。凤鸣爸出门时怀里总要揣只二两装的墨绿色小酒瓶子,瓶子里的酒是在镇上的小店里打回来的散装红高粱烧,瓶塞子是那种软橡胶质地的,早就被拔捏得油腻不堪,像化了的糖块。另外,他随身还带一只铝制的军用水鳖子,水鳖子的外表的漆层早就磨损掉了,上面还跌摔磕碰出大大小小的坑凹。凤鸣爸每日清早就是带着这两样宝贝似的东西,骑一匹枣红色母马,赶着一大群羊去贺兰山脚下的草场放牧。
这一群羊足有一百来只,其中仅有十几只滩羊是自家的,别余的都是替村里人家放养的。那些羊个个像寄宿在外的娃娃那样可怜兮兮的样子,羊的主人们按只数付给凤鸣爸寄养的费用,每只羊从开春到立冬前的大半年时间都是由凤鸣家负责放牧管理的。因此,凤鸣一家就从村子里搬到沿山公路旁边的一间废弃很久的土棚里住下。这所房子是早先的养路工人干活临时搭建起来的土坯房,工人们干完活,人走了,房子没顾上拆,一直闲置。凤鸣爸就找人拾掇拾掇,重新和泥抹顶糊墙,又拉来一堆木头条板,在房子后面栽钉了一圈栅栏围墙,夜里一百多只羊就圈在里面了,外面拴一条凶悍的当地笨狗。然后,他就回去把自己的老婆娃娃铺盖锅碗统统搬来在路边过起了小日子。
那一年小凤鸣才刚满六岁。五六岁的女娃娃胆子还没有针尖大,晚上贺兰山谷风声跌宕,森林里树木哗啦啦作响,就连平滩上躺着的大小石头都哇哇地哭号,很怵人的。夜里睡觉时凤鸣妈就拼命搂紧凤鸣,生怕呜呜咽咽的西北风会破门而入,强盗似的将自己的宝贝丫头掠走。
挨到第二年开春,凤鸣就不怎么害怕了,早上爸爸去放羊她也闹腾缠磨着要跟了去。凤鸣说她想跟爸爸一起骑大马。女人自然有许多担忧,不会轻易答应她的。凤鸣就死死抱住爸爸的一条腿,被爸爸拖着走出好几步远。妈妈对凤鸣说山里风好大啊,能把小娃娃吹到天上去,还有野狼专门跑出来叼着吃小娃娃呢。凤鸣仿佛是被唬住了,冲爸妈只眨巴眼睛,眼睛黑黑亮亮,闪着疑惑的光。过了一会凤鸣问妈妈狼为啥不吃爸爸呢。妈妈说爸爸老喝酒身上有股尿臊臭所以狼不稀罕吃他。凤鸣又问那小羊羔子比我个子还碎还小呢,咋没有让风吹到天上去。女人顿时哑口了,没想到让一个黄嘴麻雀样的小丫头问得无话可说了。女人涨红着脸一个劲对男人挤眼睛,那意思是当家的你咋就不吭个气呢,你胡乱吓唬她两声她就不敢去了。可男人偏偏不跟唱一路,却始终只是嘿嘿嘿地笑。男人笑女人太过于谨小慎微了,更笑自己的娃娃脑瓜子聪明口齿伶俐。男人最后一佝腰,忽地就把凤鸣一下子扛到自己肩膀头上了,二话不说飞身跨上马背去了。男人回头冲女人撇了撇嘴,一提缰绳就走了。
羊群呼呼噜噜在前面铺展,不一会儿就在女人眼前游移成白花花的一条带子。男人挥动着长长的鞭子嗷嗷吆喝着,凤鸣就像只小猫娃子紧紧贴在爸爸的后脊背上,他们父女俩真的就撇下女人冒冒失失出发了。娃娃却偷偷回头冲妈妈嬉笑,如同获得了一次重大的胜利。那笑容可真是好看,女人不得不承认娃娃这时要比平常快乐许多。
很快,日头也像是从东边的地缝噌地一下窜出来,热气腾腾地抚摩着羊群和那父女俩的后背。女人觉得眼前金光乱渐,抬眼再看那群羊,早变成一滩碎碎闪闪的小金子,那些小金子眨眼间都会动了,都闪着耀眼的光芒,把前面的一条小路都照亮了。女人的心分明还是悬在嗓子眼里,扑扑乱跳。或者,女人自己也跟随着奔驰而去的枣红马,扑向浓密的草丛中去了,又似始终挂在嫩嫩的草叶尖上,悠悠晃晃的,很长时间也落不下来。女人再心慌也没有用了,羊群和枣红马在她眼前变成一条小河欢快地朝前方奔流而去了,女人只有叹息。她想自己的心若是铁打的就好了,要不她迟早会操碎了心的。
枣红马还是很久以前生产队从内蒙古大草原上赶回来的一匹小母马,生产队解散时兴抓阄,这匹马就像糖膏似的粘到凤鸣爸的手上了,想不要都不行。那时家家户户都不想要这匹牲口,理由很简单,母马干农田里的活使不上多大劲儿,赶上发情期还得操心配种生育一类的事。可是没办法,自己亲手抓到的阄,怪不得旁人。有一年冬天,凤鸣爸进贺兰山里给别人拉木料,当时天色已经昏暗了,凤鸣爸赶着马拉车经过一个非常陡峭的山坳口,几天前山里刚下过一场雪,山路上还有一层斑驳的积雪,加上又是光滑的石头路面,枣红马在下坡提步时,前蹄忽然往斜刺里滑出去,紧接着后蹄窟嗵一声就软下来了,凤鸣爸从车辕上弹下来,他想用力稳住车身,可是车上尽是木头,死沉,马屁股往后一坐车子就跟着失重了,整个车身朝他这边翻将过来,马的四蹄一个劲在石头路面上乱踏乱踢。凤鸣爸的双手已经来不及顶住那车身了,眼看着几十根粗笨的松木椽梁朝他身上散落下来。要是这些木头真的都砸在他身上,别说活命了,就连脑袋骨头都全碎了。就在凶险即将扑向他的一刹那,枣红马像是突然受到了神灵的指使和帮助,两只后蹄猛蹬路面,与此同时,前蹄往上一扒,随即四踢向旁边的一块巨大的山石奋力蹬出,整个身体也就势挺立了起来,倾斜的车身和就要坍塌的木头又回归原样了。凤鸣爸冒出一身冷汗,下山以后他发现自己的棉袄棉裤全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这以后又遭遇过一次险情。那天凤鸣爸骑马去镇子上赶集,那天在镇上的小酒馆里碰上熟人就多喝了二两,之后醉醺醺地打马往回赶路。马跑得越快,风就越大。风当头一吹,凤鸣爸觉得酒劲像油滑的蛇一样忽地就窜了上来,一颗头比上沟里最大的石头重了,再加上马背一颠一颠的,凤鸣爸就觉得五脏六腑乱成一锅糨子,想吐,又竭力想忍住,于是就撒开手去捂自己的嘴。可就在这时,枣红马正好要腾空跃过一条黄水渠。马当然看不见主人狼狈的样子,马跑得正欢实呢。马跑起来就不顾一切,就像喝酒时的男人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究竟有多大的量了。马已然纵身跃过了这条滚滚的水渠,马的前蹄刚一着对岸的土地,凤鸣整个人就像肉包子似的被甩了出去。凤鸣爸眼睛一闭,腿一蹬,酒也就吓醒了一半,心里说完了,这回该死的娃娃真的球要朝天了。但是,事情太奇怪了,凤鸣爸后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象不出这匹枣红马是怎样以箭一般的神速飞奔到他前面的,是怎样将它的整个身体就势滚翻在地的,又是怎样用它的骨骼矫健的脊背和浑圆厚实的肚腹墙壁一样挡住了他继续往前跌落翻滚的身体。那天凤鸣爸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胳膊腿脚竟然完好无损。那天凤鸣爸长时间地搂着枣红马湿漉漉的脖颈,喉咙里哽咽着,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喝多了酒又恍然醒过神来的男人,突然就变得腼腆而又傻里傻气的,变得像个娃娃。枣红马倒是跟新过门的小媳妇似的,显得羞羞答答,眼圈竟也泛起潮湿来,长长的睫毛闪耀着别样动人的柔光,还一个劲拿毛茸茸的厚嘴唇拱主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