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家大爹一生干过的一件最荒唐、最可笑的事,就是为儿子娶了一个他喜欢、儿子一点也不喜欢的媳妇。尤家大爹的儿子,是那时我老家附近读过多年书的人,只是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稍微有点小麻子而已。可他那媳妇,后来我也见过,不光眼角有块大大的烫疤,还病病叽叽的,苍白苍白,小孩子见了,都要处处往开躲。起先他儿子见了本不愿意,可尤家大爹将两人“八字”一合,硬说那媳妇的“八字”好,一副富贵命,最后讲“恶”地硬是逼着他儿子将那媳妇娶了过来。结果,那媳妇进门没几年,还未来得及给尤家大爹留下个孙子,就一下撒手西去了。
老家人们每每说及这件事,都无不要为他儿子叹惋。好在后来,他儿子终于是又娶了一房他自己中意的媳妇,才总算弥补了他人生的这一大缺憾。这事后来曾被当着笑话,在我的老家一度流传得很广很广。
后来,我上学了,就再也没有时间陪着尤家大爹一同上街卖枸皮了。只是,每每放学回家的时候,路上遇见尤家大爹去街上卖了枸皮回来,依然还会牵上他的拐杖,顺便搭拉上一手。有时放学打猪草,打到了尤家大爹的房屋周围,尤家大爹总是一下就能辨别出我的声音,柱着棍子要和我扯上几句闲谈,遇上屋角的李子成熟了,照旧还会给我塞上满满一荷包……。
“人生观”
我说的“人生观”绝对不是一个哲学名词,他是一个人,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那时,我们一帮小孩子背地里都叫他“任佬”。
其实,“任佬”的大名叫任盛官,一个叫起来和听起来都挺不错的名字。只因那个时代,报纸广播、大会小会,天天都在大讲特讲“人生观”的改造。于是,大伙干活歇息时,就时常有人拿他的名字,利用谐音来开玩笑。结果,久而久之,任盛官的大名究竟是哪几个字,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大都弄不太准确了,大伙就只知道叫他“人生观”。
“人生观”在我老家那一方,是他那个年龄层中唯一读过“十年长学”的人。虽然,到现在我依然不清楚“十年长学”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学制,但我想,至少要读够十年书,那是一定的。一个穷乡僻壤的山里人,能够在解放之前就读满十年书,不论他的书读得怎么样,按理说,都应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因而,老家的那些老辈子一谈论起“人生观”来,就常常显得有些神乎其神。结果,就有年轻人出来“抬杠”,说“人生观”读了“十年长学”,干吗到现在还窝在山里和大伙一样扛挖锄呢?在年轻人看来,读过“十年长学”的人,学问一定了不得,早就该到外面干大事去了。于是,立马就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磕着烟袋“呵呵”一笑,说这“人生观”啦!读过“十年长学”一点也不假,可他也就是被这十年的长学给一下读迂了!
“人生观”的“迂”我是见过的。记得那时大集体,生产队所有人员集中劳动,有一次到我家去歇息,别人一进门,不是拖了把椅子便开始喝茶,就是摊开了烟荷包准备裹烟。可“人生观”不,一进门就径直走到堂屋的“毛主席像”前,毕恭毕敬地来了一段“一二一”的大踏步,踩着节奏就开始旁若无人地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果,惹得我们一帮小孩子躲在门角落象看稀奇似的“哈哈”大笑。偏偏一同干活的人们中有一些人“看戏不怕台高”,见到“人生观”一发迂,就连连直喊,说“人生观”没唱好!“人生观”要改造!再唱一首“下定决心”!本来已转过身来准备去喝茶的“人生观”一听,便只得又乖乖地回转身去,重新面向“毛主席”,继续喘着粗气踏着“一二一”,认认真真来了一段“下定决心”,才总算最后了事。
待“人生观”的两段“语录歌”唱完,屋里的椅子也让别人给坐满了,壶里的酽茶凉茶也让别人给倒得差不多了。“人生观”最后就只得自己续上开水,从壶里倒出一杯已毫无丁点茶味的白开水,一人在阶沿边蹲坐歇息下来。可他端着开水还未来得及开喝,立马就又有人故意假装站起,说队长在吆喝,要大伙赶紧喝完水后好去下田。“人生观”想都没想,端起茶杯就猛灌两口。结果,杯里的开水就一下将“人生观”烫得呲牙咧嘴,连连地直摆脑壳。逗他的人们就一下全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人生观”因为迂,便只会干一些直去直来下苦力的直爽活。和他在一起干活时,大伙常常为了取乐,总是喜欢想着法子来逗他。遇到背粪、背土时,就故意给他的背篓装得最多、最满、最结实。“人生观”见了也不恼,背得动就背,背不动时,就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有时,“下定决心”一句都还未背完整,就连人带背篓一齐歪倒在了地上。有时甚至听信别人的许诺,为了歇息时能向别人讨得一根解乏的山烟,“人生观”可以将大伙共同的活,一人干去一大半。
见过了“人生观”的迂,于是后来我读书的时候,每每读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时,脑里便都要闪现出一些“人生观”的影像来。总认为“人生观”就是自己身边的“孔乙己”。只不过那时的“孔乙己”时时念叨的是“多乎哉?不多也!”现在的“人生观”常常念叨的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人生观”虽然迂,可他毕竟读过“十年长学”。有时,他也会情不自禁地给人说及一些诸如“地球是圆的”的常识来,只是,当时的老家人有些不太懂,用“地球是圆的,人不岂要掉下来,水不岂要泼下来”一反驳,他又憋红了脸,嗯嗯吐吐地有些说不清。其实,“人生观”对于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比如历代朝廷的改换等等都记得特别地牢,别人随便问及什么,他都能一一回答出来。只是他的那些东西,靠的全是死记硬背,别人一刨根索源,他就一下又哑了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懒得同那些后生讲,还是他自己真的有些说不清。于是,他说过的话总是常常不能让大伙一一信服。
但“人生观”有一种本事,那是老家的人们都公认了的。那就是他对“六十花甲子”的排列与推算,已达到了乱熟一心的程度。谁家的猪圈乱了要重新修一下,谁家的灶台垮了要重新打一个,只要喊一声:任佬!我想修一下猪圈,啥日子最好?灶台垮了重打一个,啥日子最好?“人生观”就掐着手指“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一通念念有词,然后就给人们定下一个“适宜动土”的兴旺日子。也只有在那时,“人生观”的脸上才会浮现出一丝读过“十年长学”的荣光。
我最后一次见着“人生观”,是在已经上学之后,有一次到他家找他和我同龄的孙子去玩。那时,“人生观”的眼睛,就已经老得看不见了。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见着他依然还在扶着磨担,摸索转动着家里的那副古朴的大石磨,只是嘴里已不再背诵毛主席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刘春波
刘春波是我老家附近为数不多的几个上过地方志史的人之一。只是他的“上”,上得有些让人糊里糊涂。原因是,一九三一年贺龙在湘鄂边闹红军时,为筹集经费,曾经在我的老家,对当时家境还算殷实的几户人家捉过“金罗汉”。也就是先把人带走,不打也不骂,然后让家人急着去筹钱,最后送钱去再将人赎回来。而那几个曾经被贺龙红军带走过的人员里,其中就有刘春波。
曾听老辈子说起,刘春波那时只不过是在我老家的小街上,开着一家供人吃宿的小客栈,手里的现钱自然是要比别人活络一些,但要论起家产来,是一点也不算大,也无甚恶行。可就这事,后来一到那些续写志史的人员手里,成文的时候,刘春波的名字,就莫名其妙地同一个政治色彩颇为浓厚的词语“土豪”联系了起来。
老辈子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我并不清楚,至于“土豪”究竟又该如何界定,我更不清楚。但刘春波土改时的成分只是个“小工商业者”,这是我所知道的。且刘春波解放前一直窝在我老家的那个小集镇上开客栈,是哪里也没去闯荡过,要来称他为“土豪”,我想,还真的是有些高抬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