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旧集镇也就两百来米长的小街。解放的时候,刘春波的铺面一充公,全家也就跟着一下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小时候,我常到街上父亲工作的地方去玩,见到临街的铺面是公家的商业食堂,向里再走几步,就一下又成了刘春波的家,便很是不理解。每每走到那门口时,便要痴痴地想,刘春波一家要下田种地,到底是该走前门?还是该走后门?
刘春波的家窝在商业食堂的最里边,于是,街面上就很少见到刘春波他们家里的大人们,时常只有他家读书的孩子,穿过食堂的门厅跑进跑出。我认识刘春波时,他已是一个无法正常下地干活的垂垂老者。有阳光的午后,也会见着他拖上一把椅子,独自坐在街边哼哼唧唧地看书,或是眯着眼睛悠悠地晒着太阳。只是他的那身装束,让人见了有些古怪。
——他是我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唯一一个冬天一身灰灰的长棉袍、且读起书来象唱歌的老人。
那时候,我只知道读书,跟着老师“一”“人”“口”地一通干念,并不知道,这书除了朗诵之外,还可以用来唱读。于是,看见刘春波捧着书本,哼哼唧唧如同哼歌般地吟唱,就显得特别地好奇。时常听得刘春波读书哼起的“歌声”一响起,我都要和一帮孩子从四周跑拢来,聚在街边远远地站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嬉笑着一直等他将一篇书读完。有时,也有胆大的孩子偷偷摸到他的身后,探着脑袋想去看看他究竟读的是什么书。刘春波见了就站起将书本一合,随手摸一下孩子的脑壳,说声“去去去!小孩子一边玩去!”边说就边提着椅子,磨磨蹭蹭地回了屋。
刘春波的几个孙子和我们都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小时候顽皮,每年的春上,一听到广播喇叭动员宣传春播生产,我们就连连喊着他孙子的名字,叽叽地怪笑,要他赶紧回家去搞“春播”。开始,他孙子还不太明白,后来发觉我们是故意将“春播”和“春波”联系在了一起,就在操场里将一群乱喊乱叫的同学撵得四下里打转转。
刘春波所属的那个生产队,人多田少,资源匮乏。七十年代初,队里打下的粮食交完了“公粮”,余下的连每个人的“基本口粮”都无法保证,年年都要吃“返销”。刘春波一家六七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偏偏儿媳妇又是个“长病号”,儿子除了会一手“白案”功夫外,又体弱得很,不大会下力挣工分。在那个按工分抢“口粮”的年月里,于是日子就过得异常的艰难,一家人时常饿得面黄肌瘦。
还在刘春波年轻的时候,就曾给自己预备下了一副白坯的杉木棺材,用料很是不错。虽说,后来家境困难,没钱来给它罩上一层光亮亮的漆,但眼见着自己一天一天地老得快要挪不动脚步,想到自己死后还能有这么一副像样的棺材来陪伴,便感到还是很满意。
可是,刘春波自己置下的棺材,却最终自己并没能够睡到。原因是,饥饿让儿子已拿它换粮吃了!那时,刘春波的眼睛就已经瞎了,不知是老的、病的,还是饿的,总之他的眼睛是看不见了。本来,还在刘春波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儿子就曾打过他棺材的主意,只是因为刘春波极力反对,最后才只好作罢。可后来,饥饿的日子总不见消散,终于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儿子瞒着眼瞎的刘春波,偷偷地拿棺材换成粮了。
粮食,让刘春波一家老小长期面黄肌瘦的脸,增添了一丝的血色!
而这些,刘春波到死都一直不曾知道。据说,刘春波在快死之前,弥留之际还在问及他的棺材。儿子很是无奈,便只好拉着父亲的手,愧疚地对他说:“爹呀!您的棺材已经被我们吃了……!”在我老家的方言里,“吃”“漆”的读音是不分的。刘春波当时一听,便甚是欢喜,连连说道:“漆了?漆了好!漆了好……!”说着就一下咽了气。
刘春波是死了!后来,他儿子是如何地来安葬,我就不得而知了……。
再后来,他的儿子我还见过。那时已经改革开放了,他在另外一个集镇又干起了他熟悉的食堂“白案”的生意。“白案”生意,还是他家祖传的哩!
秀秀
秀秀越长越好看,这是后来的事情。
小时候的秀秀,一脸的邋遢相,是一点都不象个女孩子。大人们到地里干活,我们一帮同龄的小孩子跟着去玩,爬岩、上树、疯赶,秀秀常常比我们男孩子玩得还疯还野。以致有一次,秀秀自己从岩包上摔下来,跌破了额头,大人们还以为是我们几个男孩子推搡了她,抡起巴掌要扇我们的耳光,闹得我们几个男孩子都不愿同她玩。可秀秀却全然不管不顾,额头上的血一止住,照旧又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一路追赶着疯跑。
后来上学了,秀秀的脸就一下干净了许多,只是对什么事都不十分讲究,头发、衣着随随便便,让人总觉得不如其他女孩子收拾得干净利落。遇上有男同学欺负她,她泼劲一发,是又抓又刨又噘(骂人)的,常常将男同学反击得狼狈不堪。加上学习成绩又不太好,在班上,总是很难讨得同学们的喜欢。
我们那时候读书,用老家人的话说“纯属是闹着玩的”。“教育要革命”,革到最后,初中也革到了大队里,课本也革得没有了。大人们到处去搞农田“大会战”,我们一帮学生伢子就被大队、学校组成宣传队,下到田边地头四处里去搞宣传。
秀秀读书不太行,可唱歌跳舞却很有灵气。平日里一点也不起眼的秀秀,戏装一穿,再在脸蛋上涂上两团艳艳的腮红,看上去,就顿时一下有了一些女孩子的标致劲。秀秀在台上又扭又跳又唱,是一点也不怯场,和台下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显得很是大方。这样,待上过了几次台,听到看戏的大人们,都说她台上的样范很是标致好看,于是,后来的秀秀,自己也就慢慢地开始变得越来越讲究起来。
讲究起来了的秀秀,后来即便不穿戏装,不打腮红,也同在台上一样变得好看,这已是秀秀在读完了初中,下学回家之后的事情。只是,那时刚刚恢复高考,我正在高中里疲于奔命地忙于各种考试,对于一同长大的邻家女孩是否已变得漂亮,一直都不曾留意。
真正让大伙都觉得秀秀越长越好看,还是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暑假,秀秀被公社选中进了农村文艺宣传队之后的事。秀秀在公社文艺宣传队里总是很活跃,加上身段又好,扮相也好,常常在台上一露脸,人们就一下记住了她。据说,他们的文艺宣传队,在参加那年的全县农村文艺大调演中,还获得了个挺不错的名次。我想,那次的全县文艺调演,对于秀秀来说,绝对地是露脸了。否则,便不会有后来的秀秀,被抽调到全县农村文艺宣传队集中培训,又代表全县到地区参加农村文艺大调演的事情。
秀秀原以为经过那次县里的文艺集中培训,便可一下挤进专业文艺团体,哪知到地区演出回来之后,县里的宣传队,说散就一下散了。过了一段新鲜城里生活的秀秀,只得又回到山里,重新过起山里人的生活。只是,她的那颗遗留在城里的心,是怎么再也收不回去了!我外出读书的那几年,每次放假回家,总是见到秀秀一身城里打扮,很是打眼地在老家的集镇无聊地遛达。
后来,老家里去了一支地质勘探队,在集镇的周围钻井探矿,很是驻扎了一段时间。山里老家,突然间一下涌进了这么多的城里人,秀秀就自然显得十分地兴奋。听说,秀秀当时和地质队的一伙青工们都打得很是火热。可谁知,一年后,地质队撤走了。最终,秀秀还是未被那几个青工中的任何一位所带走。
那时候,户口是个阻碍人们进城的一个大问题。好在后来,城里的工厂时兴招收农村来的合同工,秀秀逮住机会,就和早先的一个移民老家后又返城的小伙子结了婚。虽然那小伙子,是怎么看都觉得和秀秀有些不般配,可秀秀还是认了。最终总算是如愿进了城,去工厂做了一名忙碌的纺织女工。我在山里老家工作的那些年,就时常见到秀秀他们小两口,随着班车进进出出的,很是风光。
我调进城里工作的时候,秀秀依然还是一家纺织厂的纺织女工,那时,我们还在街上见过几次面。后来,工厂就渐渐不景气了,秀秀也就随之一下下了岗。再后来,就听说,秀秀丢下丈夫和女儿,独自一人跑到南方去打工了,且一去就是好多年。秀秀在南方打的什么工,大伙都不得而知。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秀秀的丈夫,那个曾经移民到我老家的小伙子,无意中问及秀秀的近况,小伙子才告诉我,其实,早在几年前,秀秀和他就已经离了婚。
秀秀到南方打工去了,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据说,她早先在南方打工时,还很是赚了几个钱,可后来不知怎么地,又被一个男人给骗了,之后的日子就一直过得不怎么地好…..。
想一想,现在的秀秀,也该是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了!
四十好几的秀秀,还有年轻时那么漂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