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竿.抓板
剃竿与抓板,是我山里老家与木梓有关的两种农具。其实,木梓的学名叫乌桕,可在我的老家,大人小孩却都把它叫作为木梓。
冬天来了。北风一起,山野的木梓就开始炸裂铁青的外壳,露出一爪一爪的雪白果实,一个劲地向人们不停地招摇。
木梓一招摇,人们便知道,收获木梓的季节也就到了。木梓,是早些年山里主要的经济植物,从树上剃下来,抓成粒,然后卖到油厂里,加工成皮油、梓油,据说很是畅销。那时,我山里的老家,满山遍野、到处都生长满了高大而俊美的木梓树。
收获木梓的季节一到,不论天气是如何地寒冷,老家的男人们就便开始哈着热气,忙着清理那些立在门背后整一年、沾满了蛛网的剃竿,先是拿到屋檐下用热水一一擦拭干净;然后,再到刀架前,寻出还是去年用过的小剃刀,用磨刀石磨得刀口一线银白;最后,再反着来将刀往剃竿上一装,便立刻就可上树了。装上了剃刀的剃竿,向前用力是刀,可剃下木梓,向后用力是钩,可扳下枯枝,拿在手中,真是灵活自如得很。
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剃竿,全都用成年的水竹做成,细直而修长,经男人们粗糙的手长期摩擦,已变得光滑油亮,黄灿灿的,往肩上一扛,一颤一颤,只看剃竿不看人,就知道扛剃竿的就一定是一位山里的农家老把式。
为赶在下雪之前把木梓收回来,男人们将全身捆扎严实,扛着剃竿,迎着凛冽的北风,一个个爬上高大的木梓树桠,或骑、或站、或坐、或靠,将身子在树桠上搁置稳当了,然后,将剃竿向外一伸,一手平端,一手发力,“叮叮当当”地一阵响过,那些连带着细枝的木梓,就纷纷从枝头掉落下来,霎时,树下就一片银白。
男人们在前面的树上剃,女人们就跟在后面的树下捡。女人们的腰间个个都背上了一大把杀过青的棕榈树叶。她们要将那些连枝带果的木梓从地上一一捡起,然后大把大把地整理齐整,用棕榈叶一一捆扎。这样捆扎起来的木梓把,不仅好搬运,也方便下来再去把果实抓下来。
剃木梓的季节,天气总是异常的寒冷,可剃木梓的汉子嘴里,有的是可供取暖的火辣辣的“五句子”山歌。那些喜欢吼几嗓子的男人们,一上树便就开始一声“郎”、一声“姐”地吼唱起来。歌词时荤时素,高亢而煽情,就像野地里的一把火,常常引得后面拾木梓的大姑娘小媳妇满脸潮红。有时也会遇到有几个胆大的小媳妇索性接了歌声放声对唱起来的,大伙嬉笑嗔骂,一唱一答。于是,树上树下就一下变得热闹非凡。
到了晚上,那些被女人们捡起捆扎起来的木梓把,被男人们一一收拢,挑进了队里的大仓库。吃过了晚饭,队长一声招呼:“今晚抓木梓啰!”于是,男人女人们就一个个全都夹着块木抓板,三三两两地一齐向仓库急急地赶去。
抓板是一种用来专抓木梓的特制工具。厚厚的木板上,一半的位置,通过钻眼,全被密密麻麻地钉上粗壮而牢实的楠竹钉。抓木梓的时候,只需将抓板斜着往墙边一靠,然后用脚抵紧了,拿起木梓把从上往下在那竹钉上几抓,那些雪白的木梓籽就立刻脱落得干干净净。因而,那些不知经历了多少木梓把抓打的抓板,看上去总是显得光滑油亮。抓木梓的时候,队里的大仓库里就到处“噗噗噗”地响彻一片。
山里的人们习惯了“口里讲古,手里摇橹”,于是,在男人女人们不经意的插科打诨、拉着家常中,一边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木梓把,身边的木梓籽不一会就堆得如同一座小山。那些随着父母一同来玩的孩子们,就在木梓堆上爬来滚去,一动一个大脚窝,仿佛一下找着了在雪地里玩耍的快感,异常地兴奋。几个回合疯下来,到走的时候,小孩子的荷包里、裤裆里、鞋子里就到处全是木梓籽。
那些雪白的木梓籽,第二天担到油厂里,片刻之间,就可换成活溜溜的现钱哩!
我不知道,山里的木梓树是从啥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少的。先是乡里办起了人造板厂,有人觉得田边地头的木梓树有些阴田,就将木梓树伐倒当柴卖到人造板厂做材料。一棵高大的木梓树伐倒了,一装就是几大车。换回的钱,自然要比树上一季木梓的收入多。人们以为这样就一下找着了比剃木梓捡木梓更为轻松的挣钱来路,于是,个个紧跟着争相效仿。只是几年的工夫,老祖宗留下来的漫山遍野的木梓树就一下变得所剩无几。
后来,人造板厂垮了。山里总算还有几根还未来得及砍伐的木梓树得以继续生存了下来。可是,一批收购木梓“三角木”的外地人又进了山,那最后仅存的几棵木梓树,最终也还是被伐倒制成了“三角木”运往了外地。
现在,在我的老家,是已经看不到有一棵高大的木梓树了。剩下的只有那些和乌桕相伴了一生的剃竿和抓板,长期闲置在阁楼,让人见了,一脸茫然……。
石磙.磙板
庄户人家的稻场,是人们最主要的户外活动场地。田里的庄稼收了,先要在稻场里打下来;打下了粮食,要摊在稻场里来晒干;夏夜里屋里太闷热,要到稻场里去歇歇凉;家里有什么东西发霉了,也要摆到稻场里去晾晒;即便是什么事也没有,也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蹲在稻场边里瞎闲聊……。因而,那些靠着土地过日子的庄户人家,一年四季,就特别地在意对自家门前稻场的修整。
一户人家的稻场收拾得干不干净、整不整洁,是这家人爱不爱体面、会不会收捡的体现哩!可是,再怎么细致的收捡,天要下雨下雪,那是人没有办法的事情。下雨下雪了,稻场就总会有让来人、让牲畜踩得稀乱的时候。于是,待到天一放晴,趁着稻场里的湿气还尚未完全散尽,家里的男人就得赶紧套上老牛拉着石磙四下里来碾。
石磙是山里人家用来碾稻场的专用工具,也是放置在屋外,最不让人担心会被人偷走的笨重农具。山里的石磙总是又粗又大,全都用青石打成,没有两个力气十足的年轻小伙,是无法将他抬走的。在我的老家,曾有一句家喻户晓的“歇后语”,叫作“石磙掉到大河里——冲楞(充能)”。老家的石磙或许和外地有些不同,那就是所有的石磙,它都是有楞的,让人看上去,就仿佛是自家屋顶上的瓦楞被一下缩小卷在了石磙上。那些楞槽光滑而均匀,站在两头看,两边形如齿轮的圆,就仿佛是一盘蓬勃盛开的向阳花。有楞的石磙,一旦滚动起来,便“嘚嘚”作响,就时常将泥泞的稻场压得异常地结实。
其实,山里人家的稻场受地形的限制,并不是特别的宽敞,也不规则。老牛拉着石磙没法直来直去,便只能拉着石磙在稻场中间不停地来回转着圈。或许是为了让老牛拉起来省力,也或许是为了碾稻场的人们更方便于对老牛的驾驭和调教,山里的石磙总是制得一头粗、一头细。滚动起来,理所当然地就转成了一个大圆弧。
农户要来碾稻场,单凭有一条光溜溜的石磙,显然是不够的。与石磙相配套的就还得有张粗壮结实的木磙板。磙板,是山里人家自家男人个个都会做的一种粗制农具。因常年要与石磙配对打交道,那磙板不论是制作、还是使用,自然就显得特别的粗糙。制作时,只是选择一段碗口粗细、略带弧线的弯木,对等一锯两开;再比着石磙的大小,分别在两头装上两根结实的横梁,形成一个弯弯翘的大方框;最后在两段弯木的正中开上木孔,配上两段可直接插入石磙窝臼的木插销,一架粗糙的木磙板就算做成了。做工粗糙的磙板,有着弯弯翘的设计,很是符合磙板套在石磙上上下活动和老牛用力。
磙板因为粗壮结实,不用时,就常常被人甩在屋角不起眼的山墙角落。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主人也从不担心它会坏。即便有的时候来用,发觉接头已有些松动,回屋再拿来斧头,竖在地上一通猛敲,再两个铁钉钉上去,立马就又可以用了。
到了碾稻场的时候,主人总是要先从墙角里翻出长时未用的磙板,丢到稻场里一阵甩甩打打。待最后确认磙板依旧还很是结实,后才抱起再来往石磙上去架。随后,还得再到牛栏屋里的犁头上,去卸下耕田的轭头和缆绳,一一改栓在磙板上。为使老牛一开步就能直接走成大圆弧,磙板上的缆绳就时常栓得一长一短。有时候,为了试试刚栓的缆绳,是否栓得结实正好,主人还会亲自拉着石磙在稻场来回地走上几圈。待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停当,最后,才拍去手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钻进牛栏里去赶牛出来。那老牛一出来,轭头往肩上一套,主人握在手里的半截牛绳还只是稍稍向后一扬,老牛就脖子一硬,心领神会地开始迈步了。磙板和石磙也就立刻相互配合着,“咿咿呀呀”地开始连连地唱歌……。
有时候,遇到老牛那天吃得太饱,辗着辗着稻场,突然尾巴一竖,几大坨牛屎“叭嗒叭嗒”地就滚落了下来。主人就只得赶忙歇下磙,一路吆喝着孩子去拿来粪筐和锄头,将牛粪一一收净撮到稻场边的园田里,一路对着老牛连声直骂“懒牛架轭,屎尿来不择”!小孩子在一旁听了,就乐得咧着嘴巴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