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人家的衣物不像城里的那些人,干活与不干活,一年四季都穿得那样光鲜,总是将日常打粗和出门待客的衣物分得十分地仔细。即便是那些平时看上去穿得很是破乱的人们,也都会有那么几身像模像样的衣物压在箱底。不是逢年过节和出门做客、走亲访友,一年中还真是难得见到他们来穿上一次。这些,每年的六月六,家里的女人都得把它们都请出来,拿到太阳底下去晒一晒。
衣箱里的衣物虽不是特别的多,有许多还是女人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陪嫁,诸如大红的被面啦,水红的床单啦,粉色的枕头啦……,不是家里来了稀客,女人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用一次。虽说是用过的东西,可现在拿出来居然还和新的一个样。还有,结婚时穿的那件绣花大红袄,也就结婚时穿了那么一次,后来一直压在箱底再也没有来穿过。做姑娘时纳的那些鞋底鞋面,虽然每年都会给男人上几双,如今孩子都上小学了,却仍然还有好几双没有上完。女人抱着光洁的瓷盆,守着衣箱,一件一件地翻捡着那些衣物。翻着翻着,女人就仿佛一下又回到了自己的新婚时代,满脸红晕,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瓷盆装衣好,瓷盆光洁不会挂了衣物。女人用瓷盆装着衣物,屋里屋外,反反复复地奔跑了好几个来回。不一会,稻场边的晾衣杆上,板凳架着的簸箕上,就全都摆挂满了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等各种不同的衣物。南风一起,随风飘荡,花花绿绿的很是耀眼。最后,连出嫁时娘家陪嫁过来的两口樟木衣箱也给搬了出来。女人将它搁在椅子上,细细地擦了。不一会,那木箱就在阳光下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樟木清香……。
待忙完了所有这一切,女人这才抹了一把汗,斜靠在大门边,一边用蒲扇呼呼地扇着风,一边像欣赏一幅艺术品那样,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物,微微地浅笑。恰巧,有路人打稻场经过,见了那满杆、满簸箕花花绿绿的衣物,便忍不住对着女人打趣,说家旺家里的,家里藏有这么多的好衣裳呀!什么时候走人家,借一套我穿穿?刚好,自家男人从地里回家来喝水,听了心里直乐,只是一个劲地傻笑。到底还是女人乖巧,便马上接了话把,说瞧您说的,哪有什么好衣裳啊!都是一些不成名堂的旧衣裳,哪像您们家呀,虎皮貂裘、绫罗绸缎有的是,那才叫好衣裳呢!
一席话,说得三人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年小“月半”大
一到阴历的七月,地里的蚱蜢就喜往屋里飞。也不知是庄稼地里太热,还是那些蚱蜢们正刚刚长大得力,家里吃着吃着饭,一只青绿的尖头蚱蜢就飞落到了人们的肩头或是桌沿。小孩子举起拍子,刚要一拍打下去,却又被家里的大人们一声呵斥,拉着了手臂。回头,只见大人们正一边用蒲扇小心翼翼地驱赶着蚱蜢,一边喃喃自语:日子过得真快呵!一晃就又到了“亡人天”了,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又在回家来向我们讨纸钱了。
在我山里老家,“亡人天”飞到家里来的那些青绿的尖头蚱蜢,俗称“鬼蚱蜢”,是家中逝去亲人的化身,是万万不可以来打的。
七月的“鬼蚱蜢”往屋里一飞,“亡人天”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亡人天”一到,“月半”自然也就到了!
“年小‘月半’大,鬼神也歇三天架!”这是我山里老家老辈子们长期留传下来的老说法。家里即便是再穷再困难,年可以不过,可“月半”无论如何是要过的。年是活人们回家团圆过的节,遇到了啥阻隔,打个商量,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月半”则不同,它是业已逝去的先人们,回家来和亲人团聚过的节,神秘而庄重,那是一刻也马虎不得的。否则,“月半”怠慢了“老祖宗”“先人们”,亵渎了神灵,往往就会家运不顺,后人们想着要来祈求一下“老祖宗”“先人们”的庇护和保佑,也就悬着呢!其实,这种说法有许多人都不大相信,大伙之所以这样做,图的无非是一个心安!一个对逝去亲人们的敬重!
好在,这时候地里的包谷草都已经锄完,秋收也还得再待上一些日子,称着空闲,正好将姑娘女婿、姑子姑爷接回家来,一家老小坐在一起过“月半”。
“月半”“月半”,一年过半又一月过半,理应是该定在七月十五。可我山里老家的人们,却并没有那些死板的讲究,一进七月,从初一到十五天天都可是“月半”,是定在那一天过都行。这样恰恰正好,省得了“月半”必须接回的那些出了嫁的姑娘、姑子们,到了十五正“月半”那一天,顾了婆家顾不了娘家,慌忙火急地,娘家婆家两头都忙不过来。
于是,一进七月,那些平时耍单在山路上走得风风火火的人们,就一下全都变成了拉扯着孩子一同悠闲行走的小两口。路上遇上了个熟人,一声“哟!回娘家过月半去的呵!”那出嫁的姑娘就立刻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嬉笑着直打“哈哈”,说“可不是,爹娘都托人带信接了好几回了,要我们趁早过来多住几天哩!”说着就一脸的幸福和灿烂。
老家人对“月半”如此看重,无非是因为“月半”是个涉及阴阳两界的节!
不论什么样的节,是节,自然就免不掉要整出一桌像模像样的酒菜。而过“月半”的这顿酒菜,出于对逝者的敬重,理所当然就应让逝去的亲人们先来享用。待家里的婆娘流着热汗,在灶屋里左一碗、右一碗,“十碗八扣”地将一桌酒菜全部弄熟,又一碗碗地端上了堂屋的八仙桌,当家的这时就会在桌底下燃起一叠纸钱,然后,再在桌上给每位逝去的亲人们摆上一只饭碗和酒杯——当然,杯碗里的饭酒只是象征性地盛了一点点,最后,虔诚地拿起筷子往碗沿上只是一搭,嘴里就开始念念有词地恭请着各位“先人”一一回家来过“月半”。
看着当家的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小孩子在一旁见了就忍不住咪咪地发笑,可笑着笑着,头上就被做娘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筷子,一下就敛住了笑容。有时,遇到家里特讲究的人家,也会在路口燃起一叠纸钱给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算作是做后人的为家中逝去的亲人“拉了一次关系”、疏通了一下“人脉”。
待这一切做完,桌下的纸钱就已全部燃尽。小孩子望着桌上丰盛的酒菜,早就已经开始在不停地咂嘴。婆娘、回家的姑娘、姑子们见了,便立刻端起茶杯,一边落下搭在碗沿上的筷子,一边向摆放“先人”座位的地上倒着茶水,嘴里不停地恭请着“先人们”饭后喝茶去休息。
直到这时,全家老小才在当家的不停吆喝中开始落座。添饭,酌酒,奉菜,在七月的热浪中,大伙一个个全都吃喝得热汗直喷、油光满面……
中秋夜,入园偷摘不算偷
中秋时节,正是老家的人们收获园田瓜果蔬菜的季节。
霜风一起,园子里的瓜秧枯萎得只剩下藤梢上的几团绿色,原先隐藏在瓜叶间寻不见的那些瓜,这时,全都一个个显露了出来,岩巷里、土坎边、果树下,到处躺的都是,样子憨态可掬,全都老得上粉,白扑扑的。梨树上的梨、柿树上的柿子,也渐渐开始有了一团团好看的红晕,一个个从枝叶间探出头脸,不停地向着人们招摇。地里的辣椒,早已变得红彤彤的一片,一咕嘟一咕嘟的,宛如一串串大红大紫的风铃在秋风中左右摇摆。
这情景,就让那些想在中秋节的夜晚,来讨得一份好彩头的人们,看得心里直痒痒。
在我的老家,中秋月夜里,入园偷摘是不算偷的,大伙谓之为“摸秋”。听老辈子讲,“摸秋”是为了第二天来挨到主人的“噘”(方言即“骂”的意思)。据说是,主人“噘”得越凶越狠,“摸秋”人的运气就会越来越旺,事情就会越来越顺,身体也就会越来越好。但这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头天夜里的“摸秋”,“摸秋”的人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被主人家发现,否则,主人家的“噘”,就不会变得那么的灵验。
当然,主人家的“噘”,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开“噘”,顶上天也就是一场主人和“摸秋”的人之间,谁都心知肚明的笑骂而已。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摸秋”的人不守规矩,坏了人家的果树和园田,或是让主人家一次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主人家又特别在意那些东西,早就给它安排好了用场。遇到那样的情况,主人家也会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真的开骂。但那样的事,在我的老家,发生的总是极少极少。
“摸秋”,讲究的是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老家,“摸秋”颇有点象小孩子们玩的“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个要去“摸”,一个又假意护着故意让你不那么容易地去“摸”到,相互间斗智斗勇。于是,老家的“摸秋”,就一下变得格外地有趣。常常有主人到了中秋那天,趁着傍晚时分故意在瓜果蔬菜边设下一些“摸秋”人意想不到的障碍,以增加其“摸秋”的难度。往往是“摸秋”的人们偷偷摸摸,费了老大的工夫才来到瓜果蔬菜边,可还未等你伸开手去开摘,结果,不是一不小心提前弄出了声响让主人家发觉,就是让黑暗中的野刺扎痛了手脚。以致引得主人蹲在稻场边,捧着月饼打着“哈哈”笑个不停,一个劲地嘲笑“摸秋”人的水平太次太差。
因而,一到中秋,“摸秋”就成为了我老家邻里之间的一场成人快乐的游戏。即便家里的瓜果蔬菜成熟得特早,等不及到中秋就已收获,收获时便也要特意地留下一些,以便让“摸秋”的人们,中秋的夜晚“摸秋”时有东西可摸。在老家人们的眼里,中秋“摸秋”去谁家,那是人们对那家人户的特别看重!正因为如此,那些在当地人缘颇好的人家,中秋的月夜里,有时就会一夜遭遇到几路来“摸秋”的人们,常常是先到的人们,每每被后来人们的突然出现,吓得心口怦怦直跳,一下就显露出了原形。
“摸秋”,其实并不在乎“摸”的东西是多是少,是好是坏,“摸”的就是那一份刺激,那一份快乐,那一份吉祥。倘若有哪户中秋夜里遭遇“摸秋”的人家,第二天一早因为忙,而无暇顾及查看头天夜里是否丢了东西,来为“摸秋”人送上几句“噘”,于是,立马就有假惺惺的人们故意跑过来帮忙查看,给主人家一个提醒。主人家于是也就立刻醒悟,一路递茶递烟,一路指着来人就是一通笑骂。然后,就相互间打着赌,说来年的中秋,主人决不让“摸秋”人这么容易地一下就能“摸”到。来人也就象占了极大便宜似的,打着“哈哈”一路大笑而归。
中秋夜,在我的老家,真的,入园偷摘不算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