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榨坊.电
在老家,父亲的口碑还不错,这得益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父亲为大伙做了一件大好事,将那时稀奇得不得了的东西——电,最早引进到了我山里老家那个偏僻的角落。
父亲原在乡里当干部,是最早的“土改干部”那种。可在后来那个特定年月里,因为家庭成分的关系,却不得不被遭遇精简辞退。好在领导见他干事勤勤恳恳,又读过好几年的书,总算没有将他一下退到家里去种田,让他下到乡里的一个小油厂里去做了小厂长。
父亲去的小油厂,说起来是油厂,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传统的榨油坊。粗壮的木榨、笨重的石碾、斜放的大炒锅,以及一群脱光了衣服只围着一条粗布围腰的彪悍榨匠,这便就是那时油厂的全部。父亲去时,油厂的操作基本上全靠人力,榨匠抱着粗大的撞杆,一个跑步接着一个跑步“咳咳”地撞击着木榨,老牛拉着石碾缓慢地转着圈,炒锅的上面吊着把大铁锹,榨匠揪住锹把一下一下地将热锅里的菜籽、木梓、桐梓等炒得热气冲天。那样的事情做起来,总是又脏又累,不论是工作效率还是出油率都不能算太高。于是后来,父亲就在厂里慢慢开始实行技术改造。先是下大力气引进了柴油机,用柴油机作动力,利用传动轴、齿轮的原理来带动石碾快速地转动;再后来又将撞杆改为了大铁锤,利用传动轴上的刮片压起锤把来重重敲击木榨;到最后是连炒锅上的铁锹也装上了传动轴,铁锹在炒锅顶上一下一下地打着翻,将锅里的东西翻炒得既均匀又省人力。
有了柴油机,油厂就一下显得热闹起来,老远就能听到机器的轰鸣以及铁锤撞击木榨的钝响。厂子的效益也便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油厂里的榨油坊,是解放时从一个富户手中接管过来的几大间树了许多立柱的大房子,四面采光本来就不好,加之榨油的那些设施全为木结构,支支架架,又高又大,人一钻进去暗呼呼的,干起事来总是显得有些不利索。于是后来,父亲就决定去买一台“电鼓”来用以照明。“电鼓”是当时老家人们对发电机的叫法。那时,公路还远远没有通到我山里偏僻的老家,要买“电鼓”,自然也就只能去买那种人力易搬动的小“电鼓”了。记得和小“电鼓”一起购回的还有一部3匹的小柴油机。发电设备就安装在油厂机房的一个大木台上,电线拉通后,开机发电的那一天,整个油厂一派灯火通明,惹得附近不少的人们,跑到油厂里来看稀奇、瞧热闹。
因为父亲,我的那些点惯了煤油灯的父老乡亲,第一次知道了这世界上竟还有一种叫做“电”的好东西!
电,给油厂后来的工作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可谁知,麻烦也随之慢慢地来了。小镇上的政府、医院、学校、商店等其他单位,一到晚上,见到油厂明晃晃的灯火通明,便个个都想到油厂里来拉根线。都拉吧,“电鼓”的功率又太小;不拉吧,政府拉了其他单位不拉又似乎说不过去。结果闹得当时的父亲很是有些为难。油厂在老街的许多房子中间,和街上的其他老房子,许多地方都共墙,后来就有人经常从墙缝里伸过手来,将电线偷偷地接了过去。这让父亲很是恼火。不光管理人员一时很难查出,关键是它给大面积木结构房子的小街,留下了许多安全隐患。
这种事,在反反复复的查处和解说中,总是不能杜绝。后来,父亲见大伙对电如此喜爱,便索性一狠心,决定再去买一个大“电鼓”,让小镇及周围的农户都一起点起电灯来。
新买回的“电鼓”,腰身足有农户用以筛粮的筛子粗,运到隔老家最近的公路旁,用了八个人花了几天的功夫才最后将它抬回来。有了这个大“电鼓”,我的老家便正式开始有了电灯。田野中的电线杆,除了电话线,也便开始有了一排电灯线。只是苦了油厂的那台二十马力的柴油机,白天要用以生产,夜晚要用以发电。好在每天发电只到夜晚十点,才总算让它有了那么几个小时的安宁。
电,从而让父亲得到了老家父老乡亲的格外尊重。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后来大电网的高压拉到了我的老家,那台老式的大“电鼓”才最后歇息下来。虽然,最后父亲得以平反,离开了油厂又重新回到了政府工作,直至退休。但老家的人们,只要一说及油厂,总会忍不住要对父亲感激地念叨几句。
我不知道,老家父老乡亲对父亲的念叨,是不是就是父亲老是不愿跟我们住在城里、要回到山里老家居住的真正原因?!我想,毕竟山里的老家,有着父亲和电的故事!
父亲的辉煌
父亲是一位老“土改”干部,在事业上似乎一直都不曾辉煌过,直到临近退休,组织才根据他的工作资历,给他解决了个享受副科级待遇。
其实,父亲是完全有机会跨入辉煌之路的。父亲是解放初期清江书院毕业的初中生,后来又考取了宜昌的夷陵高中,本来,已打起背包去到学校里报了到,可是,因为家境困难,上有高龄父母、下有新生小儿,家中缺少一根顶梁柱,而最终不得不又中途放弃了学业。
和父亲一起去夷陵高中读书的那批同学,因当时社会正处在转型期,亟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员充实,后来都只读了一年的书,就全部被组织分配安排了工作。父亲的那批同学中,许多后来都走上了领导岗位,有的甚至最后干到了地司一级的领导干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一直认为父亲的当时所为是目光短浅。
若干年后,当我有机会进入市委机关做了一名小公务员,每次回家,父亲都要向我问及一下他当初的那一批同学的近况。父亲所提及的那一批人,理所当然都是我熟知的一些领导干部,事业自然都要比父亲辉煌许多,两相一比较,便免不了常常要在心底里为窝在山里乡下的父亲来抱屈。虽然,对于从夷陵高中中途退学的这件事,父亲曾多次表示是事出无奈,自己并不后悔。可是不论父亲自己怎样说,我还是从父亲对他老同学的不断关注和询问中,感受到了父亲内心的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倘若父亲当初不从夷陵高中退学,他现在的境况会是怎样呢?家里的境况又会怎样呢?我们做子女的实在是无法说清!
父亲虽然未能读完夷陵高中,可他毕竟还有一张初中毕业文凭。这在当时,已经算是有一个很不错的学历了。凭着他的初中生身份,父亲从学校回家后,很快就成为了乡里的一名“土改”干部,后来又做了多年的乡里“秘书”。直到现在,老家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在习惯于用“*秘书”来亲热地称呼他。那时乡里工作人员少,秘书的事情总是又多又杂,这“汇报”那“情况”的,长时间的熬夜,常常弄得父亲直喊神经衰弱。
可这样的日子也并不太长,后来,“运动”来了,家里的“上中农”成份便一下就成为了问题,父亲成为了被清理的对象。老实说,在许多被清理辞退的干部中,父亲是幸运的。领导见他踏实肯干,又是当时少有的文化人,清理时总算没有把他退回到家里去种田,而是把他下到乡里的一个小榨油厂里去做了小厂长。对此,父亲自己也似乎挺乐意丢掉了那份让他神经衰弱的秘书工作,去到榨油厂里和榨匠们一起干起了“直爽”事。
父亲在榨油厂里一干就是十多年。因远离了政界,属于了“工人阶级”,从而也就让他躲过了历次“运动”中如他过去的老领导、老同事那般所受的磨难,甚至,还利用他特殊的身份,在“文革’中有效地保护了一些过去的领导和朋友。
“四人帮”倒台后,国家拨乱反正,父亲才总算得以平反,重新又回到了乡政府工作。因有企业工作经验,之后便长期和乡镇企业打交道,直至退休。前几年,省有关部门还特地给他颁发了一个“从事乡镇企业工作30年”的荣誉证书。虽然拿到手的只是一个空头荣誉,可父亲见了,依然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父亲今年已近80岁了。如今,当我们兄弟姊妹已为人父、为人母的时候,回头再去看父亲先前所走过的路,对于当初父亲为何要从夷陵高中退学,放弃自己的锦绣前程,也似乎又有了一些更深层次的理解。
诚然,父亲在事业上一生都不曾辉煌过,可他在退学后,长期兼顾工作与家庭,为祖父祖母养老送终尽孝;让我长期患病的母亲,几十年来都及时得到了有效救治;在家庭缺少劳力的情况下,五个孩子都得到健康成长,受到良好教育,即便在生活最困难的时期,也很少饿过肚子,各自成家立业。这些,都只因有父亲一直长期陪伴在身边呵!
其实,父亲的辉煌不在于事业,而在于他牺牲了自己的前程,使一个原本苦难重重的家庭,少受了磨难!
我的老母亲
因为喜欢一首《我的老父亲》的歌,于是便随手拈来写下:我的老母亲。五个字之中,最让我看重的,自然是中间的那一个“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