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母亲!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似乎一直都不曾年轻过。因为长时间的病,四十多岁便就不能如常人般地正常下田干活,偶遇点风寒,喉咙里就立刻喘息得象是在拉风箱。加上那病又特别地怕冷,一到冬天,窝在火坑边就不敢迈出大门半步。身上穿的衣服又极多,棉衣常常将母亲的背塞得活象一个大骆驼的厚驼峰,偏偏母亲又喜欢在头上戴上一顶那时“老婆婆”们才戴的褐色绒帽,这样一来,本来不算老的母亲,于是就便越发显得老相,不知道实情的人,还以为母亲有了七老八十。以致后来,妻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第一次随我回山里老家见父母,回来后就对我直发感叹,说母亲是一点都不像妈,感觉就仿佛是自己的一个亲婆婆。我当然知道,那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嘴里的“婆婆”指的绝对不是“公婆”,而是更上一辈的祖母。其实,那时的母亲只不过才刚刚过了六十!
然而,母亲又的的确确是曾年轻过的。小时候在家里发黄的照片中,我曾见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屋角的枇杷树下,母亲领着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如母鸡护雏般的留影。那时的母亲,两根长长的辫子达至腰际,人也显得十分的精神。只可惜,那样的照片,现在是一张也找不到了。
听人说,母亲年轻时十分地要强,也十分地能干。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中兄弟姊妹又多,母亲在家里,常常是既要当女人,又要当男人。山里男人们常干的那些诸如剃木梓、耕田等农活,一般女人都干不了,可母亲却样样都会干。小时候,我曾见识过母亲犁田。母亲赶着牛,将犁往肩上一斜挎,那架势丝毫并不比男人逊色多少。母亲在前面用犁翻着红苕,我就跟在犁尾巴后面,提着提篮一路不停地翻捡。那时我就想,一头看上去那么高大威猛的黄牛,我都不敢靠近,怎么会就被母亲一个女人使唤得如此乖巧呢?!
母亲有着一双既能干粗活、也能干细活的手,虽说不上特别灵巧,却很会缝制那些娃娃们常玩的小玩意。母亲用一块方形的小红布,裹上棉花,再用深色的布包一个小脑袋、找一根布带当尾巴塞到里面,拿起针线只几下,立即就可缝制成一个捆着腰带、四肢缩起打秋千的“小猴猴”。或是用红布包上黑黑的花椒籽,缝成一个歪着尖尖角的小辣椒。据说,这种布袋小辣椒,小娃娃长牙的时候,拿在嘴里咬一咬,长大了就不会生蛀牙。老家周围的小娃娃,有许多都曾玩过母亲缝制的小玩意。
或许,正是因为母亲的太能干与要强,使得母亲人到中年,便落下了一身的疾病,成了附近有名的“药罐子”。一到冬天,哮喘病一发,就喘得吓人,不光什么事都做不了,还让一家的人全都跟着提心吊胆,生怕母亲一口气喘不过来,活活地给憋了过去。虽然常年都在不停地打针吃药,可母亲的病总是不见彻底地好,一遇风寒便反复。这样,就让父亲很是为母亲的病担心,不得不在她四十多岁时,就提前为它准备好了寿木。
可后来,母亲的病却奇迹般地又慢慢变好了。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说,母亲是一个勇于尝试、勇于创新的人。母亲的病好,完全得益于一个“偏方”。用母亲的话说,她的哮喘病好,完全是吃“苦瓜籽”拌黑糖吃好的!母亲所说的“苦瓜籽”其实就是中药所说的“瓜蒌籽”。“偏方”的食用,或多或少都是有一定风险性的。可母亲就是敢吃,而且敢长期不间断地坚持吃。母亲吃过的“偏方”不在少数,吃好的有过,吃歹的也有过,可最终“苦瓜籽”治好了母亲的病。母亲不光用“苦瓜籽”治好了自己的哮喘病,而且还广为散布,以致母亲每每来我这儿小住几天,便会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哮喘病友寻上门来,向她讨要“苦瓜籽”。自然,每次母亲都是热情奉送,没有了,回到山里便又开始满山遍野地去寻。现在,只要人们一提及“苦瓜”,母亲就会一脸的兴奋与满足。
母亲的病好,“苦瓜籽”固然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儿女都成家立业之后,缺少了孩子们的拖累,母亲的病,自然也就一下好得多了。
身体好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在家里来点小制作。当老家的人们还在习惯于使用晾衣杆的时候,母亲就已开始在家学着制作晾衣架了,木的、竹的,铁丝的,一制一大把,自己用,孩子们用,用不完就送人。遇到别人感谢夸耀几句,母亲就会觉得自己特有成就感。
老实说,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并不算温柔。在性格上,甚至有许多方面更像个男人,为人直爽,说话大大咧咧,办事拿得起、放得下。即便再不愉快的事,过后就忘。用句当今时髦话讲,似乎很有那么点“活在当下”的意味。作为一个四十多岁就一脸病象的人,活到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尚可,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奇迹!而对于子女们来说,这无疑又是一种福份!
追记:农历2009年腊月,家母偶遇风寒,虽历经乡卫生院数位医生医治,尚不能痊愈。致使腊月29日清晨,咳血数口,呼“120”速送市一医院救治,住院急救4日,输血3袋,依旧血压不升,心率紊乱,生命垂危。后据其意愿,于农历2010年正月初二下午救护回家,全家老小4代20余人悉心守护。正月初五上午10时许,家母无憾而终,享年82岁。
父亲的耳光和母亲的竹条
山里的孩子生得粗糙,是从来不忌讳谈挨打的。在父母的眼里,小孩子天生顽劣,是“不打不成材”,“棍棒之下出孝子”。因而,山里的孩子也就从不以为,自己哪天挨了父母的打,就是一件如何丢人的事。甚至,在有些时候,一谈论起自己挨打的经过,似乎还有些津津乐道。外人见了就会说,你看你看,某家某家的家教真是严着呢!这在山里,实质上是一种夸奖!家教严厉的家庭长大的孩子,自然是很少犯错。这样的孩子,不论走到哪里去,总是叫人很放心。
小时候,父亲在外,母亲又常年犯病,每当遇到自己顽皮犯浑的时候,生病的母亲就会在一旁喘着粗气,无奈地发出警告,要我的“皮”紧点长,小心父亲回来后再来找我算总账。父亲找我算总账,自然用的不是算盘,而是用耳光。哪怕当时母亲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可一想起父亲抡起的那强有力的耳光,以及落在脸上那热辣辣的疼,于是,自己的行为就不得不马上变得收敛起来。
曾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不知什么原因,翻遍了碗柜,竟没能找到一点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饿极了的我,气得不行,于是将敞开的碗柜门,向里狠狠地一摔,结果就将整块的碗柜门一下摔成了两瓣。碰巧那天父亲有事回家,见了那开裂的碗柜门,把我喊到柜前,二话不说,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扇了过来,我的脸上只觉得麻酥酥地一热,鼻血也就跟着流了下来。“你还没有学会制东西,就已开始学着在败东西,看来我不打你还真是记不住!”因为耳光,父亲当时狠狠说出的这一句话,倒还真的是让我一直铭记到了现在。
也怪!从那以后,我再使用任何东西,只要一想起父亲那一记清脆的耳光,便都要做得十分地仔细。久而久之竟形成了习惯。十八岁那年外出读书时的行李,我竟可以一直从学校用到参加工作,又从乡下再用到城里。一个透明的玻璃漱口杯,在我一个大男人的手里,竟可连续使用十二年。说出来,许多人都会有些不相信。
当然,母亲在病情好转的时候,见了孩子做了啥不顺眼的事,也是会打人的!如果说,父亲的管教是属于一种粗犷型的话,那么,母亲的管教则是一种细密型。就连体现在打人的工具上亦如此。常年生病的母亲,自然是不可能有父亲那样强有力的巴掌来扇耳光的。况且,那样大的动作,使用起来,总是害怕力度一时掌握不好,而误伤了孩子的经骨。那样的打人方式,作为母亲并不十分赞同。母亲最得意的打人方式还是使用竹条。也就是将竹枝剔除多余,形成那么由粗及细、长而柔软的一独根。母亲用竹条打人,专抽人的脚髁。竹条落在小腿上、脚髁上,一落一条埂,火辣辣的。连续抽打起来,会疼得人在地上连连直蹦,远远地看去就仿佛是“两母子”在玩“跳绳”。
母亲的这套竹条教育孩子的方式,只伤皮肉、不伤经骨,用母亲的话说,是既保险又有效。经过母亲大肆的经验交流,在我的老家,曾经一度广为流行。孩子们犯了错,大人们只要拿出竹条在墙上几磕,便噤若寒蝉。以致后来有一次,大人们在谈论起谁家的孩子挨打得多、谁家的孩子挨打得少的时候,问及母亲打不打我,我居然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经典的俏皮话来。我说母亲打起人来,哪像别人是在打人啊?简直就像是在“硝皮子”!“硝皮子”我在大舅家见过,皮子经过硝处理之后,要将皮子变软,就得用一根细竹条不停地使劲抽打。结果,这话一下就说得大伙全都哄笑了起来。之后,大伙只要是一见我,就总是嬉笑着要问,近段母亲是否又给我“硝过皮子”呀?
“硝皮子”,不论是什么“皮子”,总会有“硝”好的那一天。因为有父亲的耳光和母亲的竹条严厉管教,人在一天一天长大的过程中,恶习也便就跟着一天一天地减少下来。诚然,是孩子都会难免顽劣,而顽劣就得必须严加管教。虽然,我并不是一个抱着传统习惯,顽固不化的守旧者,可在孩子们犯错的管教上,以我自己的经验,倒还真的是挺主张适时采用一点皮肉刺激的。当然,我说的仅仅只是皮肉刺激,而绝对不是主张虐待。
其实,对于小孩子来说,这道理,那道理,犯错就会挨打,打在身上疼,才是真正最质朴、最实在的硬道理!在道理不甚明白的情况下,疼痛便是规范行为的最为有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