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红眉看着不停抽泣的小丫头忍不住叹了口气,情怀初开最是动人也最伤人。方才叶子安进来商量年后初春去万剑宗求学,乍一听到的小丫头初时还凶神恶煞地嚷着让他快些走落个眼不见为净,待叶子安一出房门,小丫头立马就红了眼睛,再后来嘴角一撇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下来。夕红眉上前抱了抱跟着自己已有七年多的贴身丫鬟,轻叹道:“傻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听了夕红眉的话颖儿哭的更加凶狠起来,刚才还只是默默流泪此时嚎啕大哭出来。
夕红眉心疼地拿出手帕抹了抹颖儿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再哭可就要哭花脸了,到时候我家颖儿可就真没人要了。”颖儿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破涕为笑:“我又没说非嫁给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可,他就算想娶我那也得看我乐不乐意。”夕红眉连忙哄道:“对对,我家颖儿有的是大把人要,不稀罕他。”
夕红眉看见小丫头哭是真的心疼。幼时她便被人带到了平阳城来,当时自己太小到如今只能隐约记得当年自己是在毗邻青州的陵州乞讨为生,被带到平阳后专门有人教她读书识字,学音律诗词。十三岁那年初长成的她来到了醉梦楼,从那时起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便是要在这间三层的楼里度过了,颖儿也是从那时起跟在身边伺候自己。说是伺候不如相依为命来的更贴切,名为主仆实则姐妹的两人在这间楼里小心谨慎的活着。好在楼里起初便是有意栽培她为花魁,如此一来二人倒也没吃多少苦头,起码不用做那皮笑肉不笑的买卖。楼里数百女子大致分为三等,一等便是她这样的几名花魁,只有来了真正大富大贵之人她们才会出来待客一番,平日里都不过是楼里的招牌而已。二等清倌人也只需弄曲歌舞,若是遇到了心仪之人以身许之楼里也不会说些什么。三等词牌便是要辗转奉承低颜媚笑于男子身下了。楼里众人间平日里少不了勾心斗角,可要真正说谁跟谁过不去、谁瞧不起谁却是没有,都是苦命人而已。
身边真正能毫无顾忌说上些贴心话的不过颖儿一人而已,夕红眉早就将颖儿当成亲妹妹来看待。等自己过几年退了下来,就给小丫头找户好人家,连嫁妆都早已备好了厚厚的一份。她们这些烟花地女子世间人从来都是赏玩来着,有几个拿正眼瞧的?名声如她这样的花魁将来也不过是别人家笼子里养的金丝雀,这么多年里也就听闻那个王家家主将那位宁姐姐赎身后真心相待,好在颖儿始终只是侍女一名,希望她将来的夫家看在那份厚重嫁妆的情面上能对她好些。
直到夕红眉碰见了叶子安。
一年多前楼里几位交好的姐妹约着一同踏春去,回程时她在路旁看到了叶子安。许是年幼时自己也是乞儿的缘故,每每遇到乞丐夕红眉都要停下来或多或少的给些赏钱,看到叶子安时她便被这个少年吸引住了目光。少年不似旁的乞丐那般披头散发,而是将头发整齐地梳在了脑后,一身衣裳虽然破旧,却很是干净整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落魄至极的穷酸读书人。最让她挪不动目光的便是他的眼睛。夕红眉自认为这些年里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眼光,没有一人像他那般干净透明,独身世外的那种清冽。看到少年后她便下决心要将他带在身边,起码能让他少受些苦。
刚来到醉梦楼里少年还很是拘束,话极少,总是安静地做着别人吩咐他的事,颖儿整日里以逗他为乐,没用多少日子,少年便敞开了胸怀,起码露在脸上的笑容比初来时多了许多,很快楼里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喜爱上了这个眼神清澈带些羞涩的少年,不少人更是调笑道给他开了初苞回头再给他封厚厚的红包,惹得少年红着脸飞一般逃开。
或许颖儿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叶子安的,整日里还是那般大大咧咧的“欺负”着少年,夕红眉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她倒是安下心来,叶子安她是极喜爱的,颖儿若是嫁给了他也算是有了个好的归宿,两人眼下还小,过个两三年自己再给他们置办些产业,这样一来两个人以后的日子也不用再愁什么。
未曾想到叶子安刚刚会对她说那些话,这下夕红眉真的是悲喜交加起来。似叶子安这般聪慧少年,若是能去学点武艺或考些功名在她眼里才是正途,听到叶子安说要去万剑宗求学她是打心底的高兴,只是如此的话颖儿和他便等于是落花附着了流水,一个是自己喜爱的少年,一个是跟了自己许久妹妹般的贴身丫鬟,夕红眉两为其难起来,只好叹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
年关将至,大周各地习俗都不一样,边南四州多是年夜前七日祭祖祈祀,之后便带上礼物逐门拜访族中亲友,自大年夜起全族之人聚在一起一直到三天后。醉梦楼每年年关前后十日都几乎没什么生意,楼里小厮多是回家过年,姑娘们不是孤儿便是卖身楼里,无处可去,数百人便聚在楼里过年,享受十来日的清闲。
叶子安不知自己又如何得罪了小丫头,连日来始终都是黑着一张脸,哪怕自己变着相讨好迎来的不是瞪眼就是拳打脚踢,后来干脆避而不见。醉梦楼上上下下都在兴高采烈地布置着过年,唯有三个人闷闷不乐。颖儿因为叶子安而不开心,夕红眉因为颖儿和叶子安而烦恼,叶子安因为回忆而伤感。
“红眉姐,颖儿是怎么了?一直阴沉着张脸。”
夕红眉听了更加气恼叶子安平时看起来聪明的很,怎么眼下这么蠢笨,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知道,你想知道自己问去。”
“我要是敢问还用得着来问你吗?”这话叶子安自然不敢说出来,只能放在心里念叨念叨。还是老头子说的对,天下间最难琢磨的就是女人了。心道自己是想念老头子他们了心里不痛快,莫非红眉姐她们也是想念亲人了?只是这么久以来也从未听她们提起过,不禁感叹这猜测女人心思比算计怎么复仇还要来得累人。
三个人一直沉闷地熬到了吃年夜饭时才好些,数百人同桌而食的热闹氛围毕竟还是少有,叶子安见颖儿脸色似乎好了些这才小心翼翼的夹些菜食放到小丫头的碗中,看到她数口吃完后连声暗叹总算雨过天晴了。待年夜饭刚刚吃完小丫头便和其他几个丫鬟们一起出了门去看烟花,夕红眉将叶子安单独叫到一旁,塞给了他一个厚厚的纸封。醉梦楼历年都有给小厮丫鬟们红包的彩头,只是眼前这红包未免也太厚实了些。叶子安打开仔细的看了看后更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数百张恒通钱庄十两的银票,还有数张五百两的:“红眉姐,这,这,这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夕红眉将纸封包好,又放回了叶子安的怀里道:“这可不是我一人给的,楼里姐妹们听闻你要去万剑宗求学就每人出了些,好歹你也算咱们醉梦楼出去的人,不能丢了脸面不是,在外面总是要花钱的。”
叶子安没法想象先前一刻还有二两银子外债的自己一下子就成了怀揣近万两巨额的豪绅富贾,要知道他怀中的这些银票已足够在平阳城里上好地段买栋大宅子。在醉梦楼这一年多里夕红眉对他无疑很是照应,一声“红眉姐”他也叫的是诚心实意,甚至于他想过若是没了那些仇就这么和她还有颖儿这么过活也不错,如此他更不能要这些钱财。
夕红眉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我在这呆不了几年了,不管日后我去哪颖儿她再跟着我总是不好的,你去那万剑宗不知道是得多久,多备些钱总是好的,话说回来万一将来怎么样,你和颖儿也能有个着落。你不是问我颖儿怎么了吗,你这傻小子怎么就看不出小丫头喜欢你不舍得你走?将钱收好,我算是将颖儿将来托付给你了,这钱就当是颖儿的嫁妆了。”
夕红眉这番话带给叶子安的震撼甚至于超过了那近万两银票,这么久以来他只想着如何报仇哪里顾得上这些少年情怀,此时才恍然醒悟。昏昏沉沉地揣着巨额银票回到房中,叶子安不禁苦恼起来该怎么面对小丫头。夕红眉说的他自然知道,在醉梦楼里耳濡目染了这么久他早已明白如夕红眉这般看似风光实则处处身不由己,他因为那些仇恨许多事都逼不得已,夕红眉她们何尝不只是别人手里牵线的傀儡?
愁闷间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入耳来,叶子安苦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