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安看着桌上的青铜令牌，久久不语。无论那位“布衣太子”是出于真心还是其他的目的来招揽自己，都是不可能应允他的。正如那句“我是周人”，在老头子那么些年有意无意的熏陶下，叶子安自是多了一份“周人”的责任感，不论与韩煜那些人的仇恨如何，自己终究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周之人。只不过若是就这么一口回绝，只怕那位“布衣太子”要对自己动些手段什么的了，毕竟自己算是知晓了一些和他相关的事。既然说让我考虑考虑，三五天是考虑，三五年也是考虑，就先拖着吧。自己反正也要是去万剑宗的，难道那位“布衣太子”的手长到能在大周有数的大宗门里随心所欲不成？一想到此叶子安又恼火起来，此时自己若是三品境的高手哪里还用的着苦恼这些，来什么都一剑劈碎。
韩煜和唐河出乎叶子安的预料之外这么早便死了，去万剑宗的计划也只好跟着提前。大周号称三宗一院四大族，万剑宗、惊云宗、剑渺阁、枢华院，杨、王、丘、苏四大族，若说朝廷数百万的精锐大军是大周这栋巨楼的牢固基石，以杨氏皇族为首的三宗一院四大族就是那承重八方的顶梁柱。杨氏皇族就在京都奉安城，另外的三族却是隐世而居，世人知之甚少，大周史书里也只有“战退妖族、平定天下万载之功”这类寥寥几句话。
万剑宗、惊云宗、剑渺阁都是不下千余载的古老门派，枢华院在大周立朝后才设立，民间里一直有这么句话，修习武道入三宗，出仕庙堂枢华院。三宗一院历年来初春时分对外收徒招生，大周疆域辽阔，许多人不得不刚过完年便动身赶路，这才不会耽误日子。好在万剑宗紧挨着边南，就在青、隶二州交界处，从平阳城乘坐马车七八日便到，若是快马只需两三日足以。
此时离年关尚有半个多月，叶子安一时间突然发觉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当年出现在小山村的六个人里韩煜、唐河和赵琨都死了，围村的那些军队他除了知道是黑骑重甲外一无所知，若是知晓五年前的那千余骑出自哪一营，或许还能查出那一千人的身份来，唯一有可能知晓的唐河也被新任镇南王处死了，总不至于跑去军营里乱杀一通，更不用说现在的自己远远没有那个本事。去找韩佂？只怕比去军营下场更惨、死得更快，何况这位新任镇南王当年并未在场，如今好歹也算是帮自己杀了唐河，在他眼里，冤有头债有主远比父债子偿来得天经地义。
另外三人里他只知道一个，想要那个人的脑袋难度更甚于韩煜，现在的自己跟那人比起来连只蝼蚁都不如。复仇这种事情在叶子安看来无疑是件十分讲究的技术活，最不能缺的就是耐心和隐忍，在足够强大前那不叫复仇，叫送死。
韩煜葬礼时，奉安城里来了道圣旨，一则嘉许韩煜多年来为大周戍守边关劳苦功高，二则正式册封了韩佂的王爵，待年后回京述职。西越朝廷和极阳峰也都派了人来，以示两国和睦如初，而镇南王府也并未责难些什么，倒是热情地招待了一番，就好似韩煜的死跟西越毫无关系一般。
等韩煜头七一过，醉梦楼的生意又回到了往日那般火爆。东门处数千名工匠仍在没日没夜地修葺着那半堵城墙，只是看样子过年前是没可能合上那个缺口了。叶子安每日里依旧只是打打杂、跑跑腿，再就是被颖儿变着理由使唤，等到夜深人静时找个没人的地儿默默修炼，全身气机近乎干涸的经脉也微微莹润了起来，等到万剑宗开山收徒时即便不能回复到杀赵琨前的巅峰，也能回个三四成。
平阳城里突然没了仇家的感觉让叶子安不禁有些不适，总是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般。四岁那年在街边乞讨的自己遇到了老头子，看着比一般乞丐还要邋遢半蹲在路边的老头子走上前轻轻问了句饿了？老头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内心挣扎了半天后还是将碗里少得可怜的馒头撕了一半递过去，老头子接过沾了不少灰尘的馒头一口便吞了下去。接下来的两日里老头子一直蹲在身旁，也不乞讨，自己每每讨要来一些吃的便分一半过去，如此一来本就吃不饱的自己更要多挨些饿。第三日自己终于忍不住上前痛骂道：做乞丐还懒成这样子，我今儿个讨到吃的可不分给你了。老头子听了后却是笑起来，三天里第一次开口说话：你愿意跟我走？那天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老头子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叶子安，他说希望自己一辈子平平安安。
再后来的几年里，两个人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大周，只是自己不再乞讨，挨饿的日子也少了。老头子带着自己下河抓过鱼，上山逮过野鸡，路过没人在的田地便拔上一拨菜。有一天自己走得累了，歇息时傻问道为什么总是走个不停？老头子回过头来沉重地说因为有人一直在追杀他，之后又问了自己句你还愿意跟我走？那天自己依旧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那年自己八岁。
老头子带着自己一路南下，快到青州时才停住。在那个叫溪山的小山村里两个人靠着老头子的那点医术站稳了脚跟，搭了自己的茅屋，半山腰处耕种了几块荒地。小山村里几百来号人老神医老神医地叫着老头子，大病小病都来找他治，自己也跟那些少年们渐渐玩得熟稔了，终于知道了世上是有朋友这么件事的。老头子和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多，从当年是如何的器宇不凡到那位千年一遇的天才少爷。诊费也换成了一壶壶最廉价的黄酒，终日被老头子挂在腰间。有一天晚上，老头子问想不想成为习武成为高手？自己点了点头后回问他你是高手么？老头子嗯了一声。自己又问道那你有多高？老头子用手比划了下屋外的那颗杨柳说道这么高。比划完便拿出一本没有名字微微发黄的书来告诉自己有一天若是将这本书学完了便去十里外的青灵山，山上有个万剑宗，万剑宗里有三块石碑，将石碑打碎了自己就能继续学下去。那夜两个人一直聊到天亮，自己知道了许多老头子的事，比如那个万剑宗就是老头子的师门，老头子的那位天才少爷是被人给谋害死的，追杀他的也是那些人。那时自己九岁。
拿到那本无名书自己很快就给扔到了一边，每日里除了下地帮忙干些活便是和二狗子他们四处玩耍。一年后的一天深夜，老头子突然过来在刚刚睡下没多久的自己身上连拍数掌，将那本无名书塞进自己怀中，接着又将自己扔到了屋外那颗四米多高的杨柳上一动不能动。过了片刻，许多陌生人骑着马挎着刀围到了茅屋前，领头的是六个人。自己在树上不能动不能言语地听着看着那一切，火把点亮了小山村，老头子死在了茅屋前，直到他死前自己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老头子叫张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看着那一切时自己很害怕，害怕被树下的人发觉，也愤怒，愤怒老头子被那些人杀死后拖走了尸体。战战兢兢地在树上呆了两天多，这才发觉能动弹了，自己连忙跳下来，顾不上又饿又渴，迅速跑遍了整个山村，只是村子里除了满地的血迹，便是连一只猫狗也不剩，那一刻的自己愤怒得平静下来。
一个人在村里恐慌地躲了一个多月这才敢走下山来，又走了一个多月来到了平阳城。十岁的自己又回到了当乞丐的日子，一边在平阳里四处乞讨着，一边搜集着有关那座王府的一切消息。每日无人时，便将那本书拿出来看上一看。
三年后的一天自己在街头遇到了夕红眉，她如老头子一般将自己带走了，带回了醉梦楼。那个漂亮到极点的女人有个比自己还小些的贴身丫鬟，她叫颖儿，初来到醉梦楼的那些日子里便是她一直陪在身旁逗自己笑。在这间青楼里他见到了许多大人物，然后某一天他看见了赵琨，当年那六个人的其中之一，镇南王府的二管事。
小山村的那两年或许是自己最快乐开心的日子，如家人般的村民，一同嬉闹的玩伴朋友，只是一切都消失在那夜的屠刀下。所以叶子安很痛心，痛心韩煜和唐河死在他人手里，痛心自己双手没有沾上他们的鲜血。没了他们的平阳城自己又如何能习以为常？
幸好，叶子安不禁想到幸好还有三人和那千余骑，自己才能少些内疚，少些痛苦，至少在他们死绝前，自己会坚强地活下去，直到将来的某一天亲手将他们的头颅一一割下来。叶子安想着到那一天定要买上老头子念念不忘的绿玉脂，对老头子，对溪山村全村人说一声：走一个？那就走一个！那杯酒喝下去一定是美味无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