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最高的摘星楼，高达二十四层，二十余丈，却不是砖石结构，通体都是用的一种乌黑的木头，在这时的建筑手段下，木制高楼能这样高，几乎是不可能。可以隐约看到，在楼身上浮现出淡淡的符篆光辉，显然又是道法加持的产物。
就在最高一层，窗前立着两名道人，一人二十余岁，一人四十余岁，都一脸沉静，看着汹涌而入的考生人潮。
这两人身穿的，是一种淡青色道袍，道袍前襟护领上绣一团似云似风，又似一团羽毛的图案，和玉练门道人打扮并不相同。
在二人身后，站着一名五十余岁的道人，须发半白，胸前云水图，正是玉练门在此地的观主，名叫康华，是临川郡城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与郡守平起平坐。现在他却小心翼翼侍立在两名道人身后，微微躬腰，毕恭毕敬。
他正开口说道：“两位上使，此次道试，共有考生九千六百五十人，启夏东南五郡三年来的精华，已经尽在此处了。”说完这句，他就觉心里一阵酸涩，这一次本有几个极为杰出的修道苗子，玉练门已经关注许久，但这次，怕是留不住了。
临窗那名三十余岁的道人似乎看穿了老道的心思，温言道：“康观主，我飞羽门此来，不过是取其中数人为弟子而已，并不会伤及你玉练门元气。而且不但是启夏国一地，淮阳州中部诸国有道试的仙门，今年都是一体办理，还请观主谅解。事后，我门自会以小培元丹和延寿丹作为补偿。”
康道人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小培元丹倒罢了，是给感应期的修行者增加功行的，他年纪大了，已经是用不上了。不过延寿丹非常珍贵，玉练门虽有丹方，但其中几味灵药只生长在灵气充沛处，不是玉练门能够获得，只有眼前这来自境外仙山的飞羽门能够拥有。想来以他的地位，这次当能分润一枚，增寿十数年。如此，他心便踏实了许多。
他再立了一会儿，便告罪一声，监督考试去了。
年轻点的飞羽门道人看老道退下，开口道：“荆师兄，这玉练门阖门上下，就一个神魂期的道人，而且连天魂都没有凝练，道法道术都平平无奇，师兄和他们客气作甚。”
这荆师兄摇摇头道：“我飞羽门毕竟是道门正宗，这种抢人弟子，夺人气数的事情，还是上不得台面。若不是我飞羽门这几十年来始终没有物色到有气运的弟子，导致有些青黄不接，也不会采取这种手段。再说不过是些许寻常丹药，如果能换取到真正有潜力的弟子，那也值得了。”
年轻道人也叹道：“正是，本门中没有金丹宗师镇压，占据这淮阳州中部最大灵脉总觉有些不稳，亏得附近几家仙门没有什么异动，不然我飞羽门这第一仙门的地位怕是不保。”
荆道人神秘一笑道：“金师弟，你入门尚浅，对本门跟脚还是不甚了解。你道鹤游祖师仙去后，我门中已没有金丹宗师，其他仙门为何不敢来夺我灵脉？今日我便给你透个底，我们的开派祖师，天羽祖师，可是出自上门的修士。”
金道人先是迷惑，忽然脸色一变：“师兄，你所说上门，难道是这玄洲一洲之上门？”
荆道人自得一笑：“正是如此，虽然我飞羽门在这淮阳州也自称上门，但在玄洲这一陆，成千上万仙门中，能称上门者，数千年来，唯有那九家而已。
淮阳州全州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名金丹宗师，听说任意一家上门，金丹都有数百，且都是有品级的正宗金丹，和本州的外道金丹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之上更有阴神真人，还有传说中与天地齐寿的阳神道尊，举手投足之间都有毁天灭地的威能。
你道天羽祖师为何当年能够单人独剑，便硬是抢下了这淮阳中部最大的灵脉？他老人家传承的是真正上门道法道术，当年以一人之力搏杀了五位金丹，把当时飞羽山附近的仙门杀得人才凋敝，震慑群雄，才占下这飞羽山，立下这门道统。虽然他老人家仙去，但我等毕竟算是上门支脉，岂是普通仙门所能觊觎的。”
金道人眼神顿时热切起来：“原来如此，就是不知是哪一家上门，哦，想来不会是太一教了，自然也不是玉真华池，祖师到底出身哪一家呢？”
荆道人遗憾道：“我也是偶尔一次才听大师兄提起，再问他就不肯多说了。不管如何，我等所修行的道法道术，都远强于其他仙门，金师弟，你也是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好生修行，说不定金丹可期。”
金道人重重点头，显然很受“上门”这两个字的刺激。唯有仙道中人，才能明白这两个字代表了无上的权柄，无敌的力量。金道人根本未曾想到，自家仙门居然可以和上门都能搭上关系，仔细咀嚼这其中意味，如饮醇酒，薰薰然不知所以了。
就在飞羽门二道人说话的时候，张灵心已经迈进了一件空阔的殿堂，里面用木板隔成了一个个小间，总有四五百个之多。按照号牌，他找到自己的小间进去，这小间不过半丈方圆，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以及笔墨纸砚，此外空无一物。
在小间内静待片刻，就听得悠悠一声钟响，然后有数个小道士，将一摞摞道试题目发了下来。
张灵心取了题目观瞧，题目分为两卷。第一卷考题乃是帖经，类似于完形填空，足足有五大张，二百句，内容遍及《道经》及其注、释，纯粹考校记忆力。
即便是从小学习《道经》，要完整填对这二百句帖经，难度极大，对张灵心却不过如此，只是看了一眼便放下。
第二卷是重头戏，即道论。这是从《道经》中择出一句，作为讨论核心，然后针对此句，展开论辩，展现考生对于《道经》的理解。
此次的题目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能静能清，为天下正。”
“《洞真经》的大成若缺篇？倒是好题目。”张灵心沉吟片刻，便先放下，开始完成帖经。
因为全数《道经》都已经如同图像一般刻印进了记忆中，所以张灵心不假思索，下笔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帖经卷完成。
写完之后，他将卷子放到一边，一边活动略微酸麻的手腕，一边倚在隔间后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关于《大成若缺篇》的种种论述已经浮现出来。
这一句话，分说起来，说易也易，说难也难。易的是，这一句主旨并不难理解，讲的是天地间大道的本质与真形。而难就难在，大道无处不在，又无人能见，如何论述，便见出了考生的见识高低。
张灵心双目微闭，先是将这几个月来所获得的与题目相关认知仔细梳理了一遍，却不急于写作，而是又回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地球文明五千年，和这方世界相比有些微不足道，单只是大楚王朝，就是超过两千年屹立不倒的古老王朝，它之前人族发展的历史更长。
但是这方世界虽然历史悠长，思想与文化发展却慢，遵从仙家道门一脉，其余学说都不是主流。而地球文明时间虽短，各种思想精华却呈现井喷之势，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在地球上，无论是宗教学，还是神秘学，亦或是科学，都有自己一套对世界的认知角度，且都能自圆其说，这些宝贵的知识财富，并不是认识这个新世界的障碍，而是丰厚到难以想象的底蕴。
就在张灵心大脑之中，两个世界的认知结合在一起，时而冲突，时而融合，似有一篇文章要成型，但却又不成系统，大脑剧烈的活动中，以至于滴滴汗珠都从额头渗了出来。
就在此时，高居于摘星楼上的飞羽门荆道人，取出了一面青铜镜，造型古朴雅致，镜背雕有一个魁星像，活灵活现。荆道人双手在镜子上摩挲片刻，轻轻念了几声咒，然后一张口，就见一道青气从口中飞出，落到了镜面上。
瞬间，镜面就起了一阵水纹样的波动，等到水纹静下来，镜中就出现了整座临川道观的全景。
荆道人用手在镜子上一点，一座大殿就迅速在镜中放大，然后大殿的屋顶梁柱全部消失，露出了下面的考生们。
金道人凑上来道：“师兄，这就是本门的法器魁星镜？”
“正是，师弟可莫要小看了这面镜子，虽然只是法器，还未入法宝级数，但放眼整个淮阳州，未必有第二件有同样功能的法器呢，听说此宝还是开派祖师自上门中带出来的。
普通仙门收取弟子，以资质为根本，然而只有似我等这样有跟脚的仙门才知道，还有一项重要性不逊于资质，那就是气运。有人一生坎坷，潦倒而终，有人好运不断，逢凶化吉，这都是气运的妙用。对修道人而言，与天相争，道途险阻不可计数，没有气数，决计走不到最后一步，资质再佳也是无用。
修行资质的话，自有道法可以检查，但气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听说只有金丹以上，传说中的阴神真人，已经是洞彻本源，明心见性，才能窥见一二。
不过要看气运，也不是没有取巧的方法，这文运，就是气运之一种，窥斑知豹，文运强者，气运也不会低。魁星镜能窥见人的文运，以此为标准，正是这次挑选弟子的重中之重。”
说话间，就见镜中在有的考生头顶三尺处，有五彩之气飘了出来。
荆道人一指道：“师弟你看，这五彩气，就是考生的文运了。大约百名考生中，能有一个凝聚出文运，这些人乃是此次道试的精华，你我需要多加留意。”
金道人连连点头，凝神看了片刻，忽然出声道：“师兄，这里不对，这人的五彩气似乎有什么异动！”
荆道人忙看过去，就见一名士子正在奋笔疾书，随着他的书写，虚空中的五彩气纷至沓来，越聚越多，在空中沸沸扬扬，似乎要凝结成什么事物。
荆道人大喜，急忙道：“师弟快查查此人号牌，记下姓名来历。文气能凝结成物，这是文气鼎盛之象啊，气运一定非凡，定要收入门中。”
金道人查了查典册，回答道：“此人是庐江郡杜南华，其祖乃是一朝阁老，难怪文运不凡。”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杜南华头顶的五彩气酝酿许久，忽然，一只巨轮在他头顶当空闪现。这轮有三丈许高，缓缓转动，光华流转。巨轮上有无数车辐，成五彩色，探入虚空，似乎在吸纳外物来壮大这只巨轮。这巨轮周围其他考生头上的五彩气，都禁不住受巨轮的吸引，微微向巨轮方向倾斜。
“妙哉妙哉！”荆道人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抚掌笑道：“居然是辐辏之象，此人必定是善于集众，化作自身之大势，如果在凡间，凭借这文运，必然是位极人臣，如若修仙，必是我辈中人。此次能得此人，你我便不虚此行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在另一座大殿中，又有一股五彩云气升起，浩浩荡荡，声势比杜南华更为浩大。
“这……”荆道人惊喜莫名，就见五彩气在空中盈缩数次，轰然之间，一顶五彩华盖就就显现了出来！
但见这华盖，分九重，高八丈，放射出五色光华，照彻大殿，在华盖边缘，垂下璎珞、宝玉、翡翠、珍珠，无风自摆，荡起层层云光，不可逼视。
在这华盖云光照耀之下，其余士子头上的五彩气居然都弯折下来，似乎在对着这华盖臣服！
“这，这是运交华盖！”荆道人不由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金道人不解，问道：“师兄，这文运有何不妥？”
荆道人兀自有些不信：“这华盖已经超脱文运范畴了，一般来说，放在人间，这是开国帝王之相，但这启夏国少说还有数百年的国运，怎会在这时孕育出这样的人物出来？”
金道人若有所思：“那此人不适合修行？”
荆道人苦笑：“怎的不适合？这样人都上负天命，身居大运，在凡间是帝王，在仙道是道种，如果时运相济，开宗立派都不是不可能。这种人算得上千年难遇，我只是觉得，这次运气未免太好了一些。”
金道人哈哈一笑：“师兄多虑了，这岂不是本门合该大兴，所以天降奇才？让我来看看此人是谁。”他手一挥，典册无风自动，然后停在了某一页：“此人是……哦，临川郡王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