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可拉斯·柯瑞奇写《流行阴谋》,历数纽约、巴黎、米兰、东京诸位超级大牌服装设计师如何同媒体、商家、模特、名流联手炒作,在“国际”时装界呼风唤雨,引领潮流,掏光人们的钱包。其实“阴谋”这个词说得重了些,若非我们自觉自愿,何至于一场又一场的流行遍布开来?充其量只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你愿打,我愿挨。要不,我们有什么资格称消费者?我们这个时代凭什么敢称消费时代?
我们其实也如《朝阳沟》里那一对志同道合的青年,身处消费时代的大神话的背景下,浑然不觉我们正在演戏,还以为这是真正的生活,于是付出十二万分真挚的感情,上了一当又一当。这当上得无比热烈,无法回头,无暇思考,义无反顾,万众一心,直奔向全民尽情消费的未来。
陈丹青这个人的笔触一向比较温厚,但也偶有尖刻在:“上当?消费者就是冲着上当来的!”
一句话概括掉我们这个俊男、靓女、华服、美衣、名车、豪宅的消费时代,原来是一个如假包换,自觉自愿的“上当时代”。
恕我不能陪你轻狂
《红楼梦》里有一对姐妹花--尤氏双艳,香艳,轻狂。尤二姐的轻狂大概属于“闷骚”型,不言不语,温柔绮丽,先跟贾珍,后从贾琏;三姐是辣妹型,明目张胆的轻,大张旗鼓地狂,既不正经,又绝不假正经。她在珍琏这对无耻之尤面前有过一段绝美的表演:“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并不象男人嫖了她,竟象她嫖了男人。这种轻狂并不象蝶恋花,蜂逐蜜,一定要给自己搏来一个大好前程,反而在轻狂背后是惨绿或者沉黑底子的反抗与绝望。
《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更是天下第一轻狂人。她的轻狂已如血,如墨,浸透每一寸皮骨。从头看到脚,轻狂往下跑,从脚看到头,轻狂往上流,就连观个灯也没有消停:“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想来轻狂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随时随地都有一种表演性,时刻梦想自己站在大舞台,底下观众双目炯炯,对着自己张大嘴巴呆看,呵,美呀。于是越发扭腰甩袖,睃眉抛眼地唱。
奇怪的是,书中女子,凡是轻狂,都很漂亮,而在现实生活中所见到的漂亮女子,轻狂的倒并不多见,好女子犹如满目桃花,既美且静,倒是没有大好样貌的人,有时或作轻狂之态,如满坑满谷笑闹喧嚷的大丽花,哪怕一个异性的眼神,都能惹得她“哗”一下绽放开来,动静皆不能自持。
到现在还记得高中时的一个邻班同学,个矮面肥,皮肤油黑发亮,走路一扭十八弯,被一帮刀口无德的男生讥为“丑女蛇”,伊却偏偏越是在他们面前,越喜欢大声地笑,夸张地闹,一边笑着,闹着,一边把眼神一瞥,然后把落在额前的发丝一掠,然后再一瞥,又一掠,这样瞥瞥掠掠中,走过了高中三年。那时是不理解的,还有一些微微的不屑,现在想来,这种轻狂并不同于尤氏姐妹和潘金莲,也不同于世上所有轻薄女子的尘世轻狂,它不过是青春年少的一种特权,亦或说青春世界里一场不自知的轻舞飞扬。
--这个并没有什么不好。青春么,就是要轻,就是要狂,无论这个世界在中年人眼里是怎样的柴米油盐,名疆利场,在青春正盛的人那里,它就是遍地桃花开的心神荡漾。
所以我喜欢看年轻人的轻狂:轻是真轻,狂也真狂。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小友,一定要引我为同道,“咱们这些作家,都是写散文出身……”我惭愧,赶紧声明:“第一,我不是作家;第二,我也不是写散文出身,没有一点成就,哪里就敢自言’出身‘!”
“你不必客气,”他语气昂然,“我们的功力都已经达到十分上乘的境界,所以,我准备要在某某杂志开专栏。”我疑惑:“这是期刊界的老大,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从来没有为任何作者开过专栏,哪怕你著作等身,世界扬名……”
“我开了,不就有了么?而且我希望你也能在那里开专栏,我们要横扫文坛,灭尽千军。三年之内,赶超鲁迅与曹雪芹……”
一边听一边羡慕,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原来轻狂真是阶段性的消费品,年青人哪怕头顶三千尺的气焰,也是好看。可是要我轻狂,我却不敢。青春已过,世情洞然,自身如蚁,世界如象,叫我伸出腿来,绊大象一跌,我怎么敢!若是我也不知轻重,豪言壮语一番,那就不是青春阵发性的轻狂,而是尘世风骚不自知的轻狂,就象赵树理笔下那个何仙姑,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在自己是尴尬,在别人是怜悯,更会便宜那一等刻薄人,歪着嘴巴笑半天。
客气祝福,礼貌作别,心里说小友再见,轻狂是你的资本,于我却是冬令硬要着花的荒唐,恕我不能奉陪你的轻狂。
傲慢与偏见
去医院看病,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头子颤抖抖摸进内科的门,问:“中医科在哪儿……”一个小护士,白衣白帽,面庞光洁美好,声调却冷冰冰如大理石:“这儿是内一科,不是中医科,出去!”张爱玲见小孩子被警察打,一气之下想去做主席夫人,可以给那警察两个耳光;那一刻我希望自己立刻就是医院院长,可以劈头盖脸把她教训一顿: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傲慢。
人为什么会傲慢?奥斯汀的一部书名揭露了根源--《傲慢与偏见》。人们傲慢是因为有偏见:觉得自己的人种是好的,所以自己的人种就傲慢起来了;觉得自己的民族是好的,所以自己的民族就傲慢起来了;觉得自己的文化是好的,所以自己的文化就傲慢起来了;觉得自己是好的,所以自己就傲慢起来了。
说到底,傲慢的本质不过因了它的背后是得意,得意的背后是自认能干,自认能干的背后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只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而在螺丝壳里做道场的结果,不是郑重的滑稽,就是庄严的傲慢。
而且傲慢也有等级。这个小护士是最低层次的傲慢,放肆、张扬,一旦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出现,立马收敛。像气球胀得快爆得也快,一针下去,噗哧!这种傲慢古时多是由仆人、门房,和赶大车的车夫表演。比如《红楼梦》里,刘姥姥初到荣国府,就见几个人挺胸叠肚,指手画脚,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刘姥姥问一句:“太爷们纳福。”他们也只是眼角扫描一下子,怠答不理,其实不过看门人而已;还有晏子的车夫,赶车走在闹市上,坐在车后的晏子满面谦抑,他却洋洋得意,鞭花甩得啪啪响,大叫“让开!让开!”
中级傲慢则是冷冰冰的优雅与含蓄,含蓄里又包含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如同开水壶里的蒸汽,一丝一丝往外溢。比如贵族对平民,奴隶主对奴隶,有钱人对叫花子,还有,读书人对和尚。《夜航船》里载一事:有一和尚与一读书人同宿夜航船。读书人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读书人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读书人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呵呵。在这里傲慢也不过一层纸,戳破之后挡不住的春光外泄。
高等傲慢则如中医施针,部位精准,施行周到,见什么人耍什么态。比如王熙凤,对拿不准身份,但知道是门子穷亲戚的刘姥姥,她的傲慢隐性,收敛,穿得光明鲜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敬茶也不接,用铜火箸慢慢拨手炉里的灰,慢慢说:“怎么还不请进来。”这叫气派;帮贾珍在那府理事,独自在抱厦起居,对众妯娌挥霍洒落,目中无人,这叫尊贵;对人人都瞧不起的赵姨奶奶则是词严色厉,若不是礼法所拘,早就一个大耳光刮子抽过去,一股掩饰不住也不必掩饰的峻烈泼辣之气。
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里,大概只有两种人不傲慢,一是刘姥姥这样的赤贫,她傲慢不起来;一是贾母这样的至高无上者,她没必要傲慢。现代人又为什么傲慢?说到底,它是虚弱的优越感和不踏实的防御机能的混合体。因为没有办法准确建立自己的坐标,只好在对别人的傲慢中感知自我生存的优越。天不傲慢,地不傲慢,流云不傲慢,飞鸟也不傲慢,野草闲花、猪鸡牛羊都不傲慢,只有四足无毛的人,对天傲慢,对地傲慢,对日月山川傲慢,对自己的同类更是无微不至地傲慢。
可是奴隶把奴隶主打败了,平民把贵族拉下马来;白人对黑人的傲慢无以复加,公车上连黑人的座位也没有,到后来黑人连总统都当上了。《红楼梦》里,贾府倒台,一干家人发卖,往日挺胸叠肚的家伙们一个个成了霜打的茄子,任人往身上扔烂菜叶臭鸡蛋;凤姐先是被赵姨奶奶偷偷施“魇魔法”,到最后众叛亲离,丢了性命。可见傲慢这种东西带戾气,不祥,如同飞镖,本来拿去飞别人,最后总会镖回自己身上。
但是再不祥也挡不住人们心底傲慢一把的欲望。张爱玲要做主席夫人,和我梦想自己是医院院长,仍是出于能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傲慢梦想。可是主席夫人也可能被主席傲慢,医院院长也可能被卫生部长傲慢,行走江湖,步步担险,随时都可能被人傲慢--怎么办?持剑玩酷的是剑客,操刀谋生的是刀客,关中替人收麦的是麦客,网上记日记的是博客,给人当老婆的是堂客,希望以后出现一种职业:专门替被傲慢的人傲慢一把的傲慢客。
走自己的路,让西瓜去说吧
我喜欢南瓜。
北瓜笨,疙瘩疙瘩,木头脑瓜。一逢到我笨手笨脚做笨事,我先生就会叫我:“你这个北瓜!”冬瓜憨,缺心眼儿,喜欢跟人屁股后头瞎起哄,指哪儿打哪儿。电影里那些个心眼儿不全的矮胖子,大多被起名“矮冬瓜”。如果北瓜和冬瓜这两个活宝需要一个首脑,那不用说,一定是伟大的西瓜。
西瓜阴险。本杰明·富兰克林有句名言“唯人与瓜难知”,我估计说的就是它。慈眉善目,大腹便便,一副德高望重的老太爷模样。结果却黑籽白籽不知道,红瓤白瓤不晓得,就跟某些人似的,比如王莽。这位仁兄刚开始还不是礼贤下士,貌似忠良?直到谋朝篡位,把刘秀赶得乱窜,才露出他的黑心黑肺黑肝肠。所以说,有些人是要剖开之后,才能露出真相的。若不剖开,任由你亲亲热热,拍拍打打,当个知己抱回家,也照样给当让你上。
南瓜不。
南瓜不笨也不傻,却既不爱出头,也不爱当家――还是个傻。这样的瓜一般情况下都不知道怎么经营自己,比如搞些宣传,来些炒作,顺便当一当随便什么品牌的形象大使,屁股后头跟一团粉丝;谈几回恋爱,出几回轨,写几本出卖隐私的书,名也有,利也有。它最大的乐趣就是蹲坐在蔓儿上,百事不管,和蝴蝶蜜蜂作伴,默默生长。
人的世界岂非瓜的世界?到处滚动着傻乎乎的北瓜,笨笨的矮冬瓜,不言不语的南瓜和一个一个的大西瓜――使巧,会耍奸,会大玩太极推手。圆润通达的身材,圆润通达的心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神仙也能坐一起亲亲热热攀亲家。颇像光彩四射的贵妃玉环,又像光溜溜的蛋――满大街走着一个个光溜溜的蛋。它的路是宽的,阳光是亮的,前景是广阔的,一路走一路被夹道欢迎着。南瓜的路就不同了:细的,窄的,荒草横生的,看上去不像有路的。
两个朋友,一个占了西瓜之份,一个被我当成南瓜一般似不存在。西瓜朋友每日里和我呼朋引伴,姐姐长妹妹短,哄着我替她分忧解难。一旦我难关当前,她躲起来不敢露面,恨不能藏到天边;南瓜朋友平时相隔遥远,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电话也很少打,几无音信。到我父病母老,被做房奴的日子压得喘不过气,原本没想起来要向她求助的,她却风尘仆仆赶到我面前,手里拿着存折,正告我:“尽管用,用多少,支多少,支完拉倒。”
罢了,惭愧。是我这双眼睛认不清黑籽白瓤。其实南瓜它一直存在,就是因为平时不起眼,所以才不怎么招人待见。更可恨的是我这个南瓜朋友走在大街上,连狗都汪汪叫,被我“哈!”一声吓跑。
我自己也一直梦想当一颗光芒四射的大西瓜,结果事与愿违,发现自己越来越变成一粒不起眼的小南瓜。本来在现实世界里就孤寂荒寒,既不爱胡走乱窜,又不爱东聊西聊,既不爱加入社团,又不爱和人拉手拢肩;没想到本性延伸到网络上,照样孤寂荒寒,既不爱聊天,又不爱泡论坛,泡论坛又不爱灌水,屡次被人质疑不热爱自己的“家园”,搞得我很郁闷。
直到看见童话书《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里的那段话:“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生长着。”
我来给它改一改:“北瓜、冬瓜、西瓜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