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花糕原本是杭嘉湖一带常见糕点。春天采青,搓揉取汁为色,黄色则取陈年老南瓜,再把这两种青黄原料各与米粉糅合,另外再和原本白色的米粉团相间杂后揉成藕节粗细,上笼蒸熟,这也叫花糕。其实并无鲜花入糕,“花糕”的意思不过是“花搭着颜色的糕”。吃时将花糕切片,草青、米白、瓜黄,三色变幻,如云一般,春天气息扑上人面。
有花糕就有花饼,中国真是一个讲风雅有趣的民族。
春暖花开,玫瑰也香,藤萝也盛,正好做饼。花饼馅子就是蜜饯后的鲜花瓣,佐以百果馅等,白面酥皮包起烘焙,熟后再在饼面撒鲜花瓣。香,甜,漂亮,好看,人人都成了嚼雪餐英的雅士,要的就是这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晕晕乎乎的神仙劲。所以南宋就有芙蓉饼、梅花饼,到了清代,南果铺里绝对少不了鲜藤萝花饼。有的糕点铺长期包购大花园子的鲜花,就为的自家的花饼做得好,卖得动。这么说起来,我很遗憾自己没能包下《红楼梦》里贾府的大观园,你看看那里的玫瑰、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多茂盛。李纨她们只想着晒干了卖给茶叶铺赚钱,要是做成点心该多好!这些个王孙公子本来就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吃了花糕花饼,还不更加花为肠肚,雪作肌肤,逸兴遄飞,吟诗作赋?
其实,所谓点心,富贵人家是不拿它当饭吃的,《红楼梦》里的那些个松瓤鹅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鸡油卷、菱粉糕,就如凤姐头上的朝阳五凤挂珠钗,起的就是装饰作用,有则有矣,无则无之,打什么要紧?至于普通老百姓,更是不能当饭吃--吃不起,只能应时到节,偶尝甜蜜:
过年吃年糕,糯米或黄米磨粉蒸糕,上缀红枣儿,这是典型的粗放型北式年糕;上海有排骨年糕,江浙有桂花年糕,福建有芋艿年糕,广东人蒸年糕的竹笼好大,有钱人家能用几十斤米做成一个大年糕--阔了,吃东西不是讲究“大”,就是讲究“小”,就像贾府里一寸来大的螃蟹馅小饺儿。
正月十五吃元宵。刚开始的元宵就是一个圆圆的实心糯米球儿,吃的是好汤水,加白糖、蜜枣儿和桂花,甜、糯、清香;后来才有了包糖馅的元宵,再后来甜咸皆备、荤素兼有。糕点铺卖汤圆,现打现卖,伙计们一边卖一边吆喝:“桂花味的元宵呀--个大馅好咧--”“一个来呀,两个来,三个来呀,让您老大发财啊……”
五月端五要吃粽子,有枣儿的,没枣儿的,放火腿的,放脂油的,甜的,咸的,荤的,素的,用竹叶或箬叶包成三角的、四棱的、枕头样的……
入夏,百花齐放,鲜玫瑰花饼、鲜藤萝花饼、鲜牡丹花饼,一应娇贵佳点如二八佳丽,雨后春笋,乘香风而来,驾香风而去。
八月十五吃月饼,“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末代皇帝溥仪曾赏给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一个大月饼,直径二尺,二十来斤重,由外至内,图分三层,花草果实、良田沃土、月宫图,就连月宫中的亭台殿阁都清晰逼真,桂阴下的玉兔栩栩如生,像是真兔子。
九九重阳吃花糕,入冬以后,大米面的蜂糕、蜜麻花、姜汁排叉,你方唱罢我登场。
舅公是个老北京,真羡慕他的好口福:大八件、小八件、萨其马、油炸糕、糖耳朵、烫面饺、大薄脆、豌豆黄、油酥烧饼,还有可人心儿的艾窝窝:“白黏江米入蒸锅,什锦馅儿粉面搓。浑似汤圆不待煮,清真唤作艾窝窝。”……
喜欢上海人的生煎馒头。上海人爱生煎,把带馅包子称馒头,生煎来吃,平底锅刷素油,一边煎一边喷喷水,快熟时候往馒头上撒些黑芝麻和香葱末提味。底皮金黄酥脆,上面白嫩油亮,松软适口。生前馒头讲究趁热吃,馅心卤汁多多,却不油腻,齿颊留香,吮指回味。
西施的故乡诸暨还有样好东西:“西施舌”。别误会,是点心,不是海产里的贝类。点心师把糯米制成上好的水磨粉,再拿它做皮,包上桂花、金橘、青梅、枣泥、核桃仁等果料配成的馅心,然后在舌形模具中压制出的一种小点心。粉白如月,“舌”尖上还略施粉红,故得美名“西施舌”,风韵娇人,不输美人,或蒸或炸,皆可食也。
清才子袁枚在其所著《随园食单》里,告诫人们要“戒目食”,那意思是怕你一气摆上一大堆,吃一看二眼观三,贪多嚼不烂。你看《金瓶梅》第四十三回,写吴月娘与乔大户娘子攀亲,宴请皇亲乔五太太等吃饭,“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下茶,每桌40碟,都是各样茶果甜食,美口菜蔬、蒸酥点心,细巧油酥饼馓之类。”这不过是筵席的前奏,一气摆上四十碟茶果,哪里吃得了!既豪奢,又恶俗,更糟蹋东西。
你看皇帝吃饭,菜多,肉也多,珍品异味多,南北糕点也多。依照定例,御膳、寿膳每餐要呈四盘蒸点心、四盘烙点心,油炸小食的数目不一,少则三四盘,多则十盘八盘。面点中的馒头、蒸饼、枣卷每膳必备四盘,另如黄糕、黄白蜂糕、开花馒头、金丝卷、银丝卷、荷叶饼、肘丝卷等其他花色是每膳轮流呈进。可怜的皇帝被吓也吓饱了,哪里顾得上吃。罗罗嗦嗦摆上一大桌,再川流不息朝回撤,这些精心制出来的菜点也如他后宫中待幸的美人,绝大多数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捞不着御口一品。
即如现在,点心上来,怕也没有多少人感兴趣,兰花指翘起,轻拈一点,似有若无,蜻蜓点水。过去对它的渴望早已化风化水,想来眼前的软玉温香怀抱满,也不如当初的妙目一眄。
也许,我感兴趣的也不是吃,而是一种事关甜蜜的集体民族记忆,也可以说,我是在替整整一代人追忆过去长长历史中的甜蜜时光。
萝卜菜籽结牡丹
冬天黑早,雾气迷蒙,绰绰人影,正是下班时分,小商贩纷纷卖弄精神。“菠菜来呀,新鲜的冬菠菜呀!”“蒜苗、豆角、黄瓜、西红柿!”“唉呀嘞,看看我的嫩油菜儿!”
有个汉子不言语,于一隅守一摊散菜袖手而立。离得远看不清,近前一看,就是南方那种丰腴拙壮的“青菜”的缩小版,我们北方人称之为“勺菜”的,因其叶柄似勺。不过叶开却真的似花--毕竟不与“青菜”同:北方勺菜,清炒加蒜瓣,是股青气味,南方青菜却是经霜而甜。《随园食单》云:“青菜择嫩者,笋炒之,夏日芥末拌,加微醋,可以醒胃。加火腿片,可以作汤,亦须现拔者才软。”民间习俗:汉族岁时有“煮长菜”的饮食风俗。流行于云南地区。农历除夕,家家都以青菜、白菜、粉条、猪肉。豆腐等混合一起煮一锅杂烩菜。其中青菜、白菜不用刀切,整叶入锅煮食,寓“长吃”之意。我若到南方,必要一大碗现炒热吃的“青菜”配米饭。
可是,它们却一样地奢侈--奢侈到把绿菜叶长得叶脉分明,瓣瓣绽开,如假包换的花模样--撒了一地的绿花呀!
这个小贩奇怪,别人都是把菜捆扎成束来卖,四五棵一小捆,像穿欧式长裙的美女穿戴着鲸骨的裙撑,一种受拘束放不开的神情。他干脆把这些菜全部散开,青灰的地面如丝如绣,它们就是绣在缎面上的一朵朵锦熟容颜。
买菜的人都不由得加两分小心,兰花指轻拈起,一朵,两朵,三朵,我也拎起一朵朵细细端详,轻轻堆拢,再上秤来称。好大一堆“花”,不过一块钱!
这可真是买菜如买花,绿葱香蒜,勺菜开花似牡丹。
《新龙门客栈》里,美艳女店主金湘玉的上房里竟然有一朵玲珑剔透,冰雕玉砌的“雪莲”。周怀安不识:“这是什么花儿?好精致啊。”张曼玉勾魂一笑:“萝卜花儿啊,难道还是雪莲花儿?”勾心斗角,大漠狂沙,萝卜花儿也能冰清玉洁,超脱尘世,静静绽放出人意的悠远。
回家做饭,黑木耳鸡蛋汤,木耳取几“朵”--一个量词成红娘,让菜与花两相牵,看它在热水里慢慢舒展,越来越艳,一朵朵的黑牡丹。
真的,菜,是怎么回事呢?勺菜像牡丹,“青菜”像牡丹,木耳像牡丹,大白菜在秋后的田野里一株株伸展叶片,菜心团团绽放,更像极了一朵朵的大牡丹。还有田里的萝卜,胡兰成《今生今世》里写到一个可爱的男人,那个叫步奎的,下雨天同赏玉兰花、绣球花,一边笑吟吟和胡讲:“这花重重迭迭像里台,雨珠从第一层滴零零转折滚落,一层层,一级级。”他喜悦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凉的雨珠。走到近郊去散步,又看着田里的萝卜真心诧异发笑:“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胡才子于小事上不亲,经点破,才可异可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桩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
这种喜悦使人惊醒,使人想微微笑,慢慢吟,轻轻唱,使人羡慕田里扶禾整菜耙畦的农人农妇,丽日晴天,心净无念,真强似住高楼,穿绸缎,一颗心放舟江湖不靠岸。地亩之间,平心也平眼,又强过多少强梁好汉。田头地尾得来荣华富贵,这可真是萝卜菜籽结牡丹。
一日吃尽洛阳花
去洛阳,看牡丹。
洛阳饮食鲜美,也好比牡丹花。
一道牡丹燕菜,第一次吃,也是第一次见,大大的碗里面多多的汤,汤里真的浮着一朵艳黄的牡丹花。汤味酸辣,牡丹花下细白如丝,入口柔韧的又是什么?
这个,就是燕菜了。不过,是假的,“假燕菜”。
燕菜,自然就是指燕窝,这道“假燕菜”的主料却是白萝卜,据说此菜出自唐皇武则天。她当政期间,洛阳东关下园长了一个三十斤的大萝卜--古时凡有奇花奇果奇物都要进贡给皇上,有一个野老觉得水芹很美味,还要进献给皇上尝尝鲜,于是这支萝卜也被献给武则天,女皇大悦,吩咐宫廷御厨做成菜。厨师便将白萝卜洗净去皮切细丝,冷水浸泡,捞出沥干,拌干淀粉上笼蒸好后晾凉,入冷水抖干,沥干水分,撒盐拌匀,复入笼蒸,即成素燕菜。
再将素燕菜放进一个大汤盆,将已经煨入味的熟鸡丝、熟火腿丝、香菇丝、海参丝、鱿鱼丝、竹笋丝等呈放射状整齐地摆在素燕菜上,沿盆边倒入用精盐、料酒、胡椒粉、味精等调好味的清鸡汤,上笼蒸半小时,出笼淋入醋和香油,最后在上面用黄蛋糕切的片拼摆成一朵牡丹花形,即成。
武则天爱其有燕窝风味,赐名“假燕窝”。麻雀从此变凤凰,村姑也能当娘娘,民间的大萝卜一跃登上大雅之堂。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叫“萝卜菜籽结牡丹”,却原来萝卜菜籽真成结成牡丹的。
平常人家做它自然不可能用山珍海味做配汤,却是它又出身民间,涵容性强,肉丝鸡蛋拿来配一配也很味爽。
其实这是“洛阳水席”的头道大菜。以前一直以为所谓的“水席”就是席如流水,一道一道菜上来,又一道一道菜撤下去。结果却除了这个意思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个“水席”,真的就是汤汤水水组成的席面。洛阳四面环山,雨少天干,吃些汤汤水水可以养胃养颜,各地食风都是配合各地地域特点应运而生,殊不虚也。
此地汤菜重酸辣,却且又因气候干旺,虽辣而不用辣椒的热辣,不像四川和湖南菜,多放辣椒以驱湿寒,此地既无湿寒可驱,却仍要促人发汗,所以处处都有胡椒冷辣的脸。
就一般来讲,洛阳水席全席二十四道菜,要上八冷盘、四大件、四个压桌菜:先摆四荤四素八凉菜,接着上四个大菜,每个大菜都带俩中菜,名曰“带子上朝”。第四个大菜上甜菜甜汤,然后上主食,接着又有四个压桌菜,最后送上一道“送客汤”--普通人家就是鸡蛋汤。客人一见鸡蛋汤上来了,便知道宴席结束,乖觉起身,谢过主人。
不过我们在吃水席大餐之前的一餐,倒是先吃的百碗羊汤,这个虽不如水席盛大,也同样极有地域特点。
大大的海碗,浓浓的奶汁似的羊汤,底下沉着山羊肉的鲜嫩肉片,旁边摆一盘切成丝的烙饼;还有的人是一碗羊汤,旁边端上来一只鼓肚皮的大烧饼,蛤蟆一样,外皮儿脆生生,内瓤绵软馨香。烙饼丝一指来宽,是要推到羊汤里面泡着吃的;烧饼也是要掰成一块一块,泡进羊汤;还有的则是羊汤烩面,是把面直接煮进羊汤里面,面条不是金丝银丝一窝丝,而是窄窄短短,滑滑爽爽。
它的来历据说比燕菜要晚,是在明洪武年间,因洛阳连年征战,人丁损伤殆尽,朱元璋就下令迁山西民众去河南。山西有一大户郭家,也在被迁的征户之中。郭家太爷就派大儿子一家去落户河南,却坚持让他携带家小的同时,赶群羊上路。
来到洛阳,此地战后萧条,饥荒逼人,郭家老大架锅宰羊煮汤,香飘数里,其他饥饿的移民纷纷捧着自家的碗凑上前来,眼巴巴瞧着,想分一点羊汤。郭老大来者不拒,任乡邻或坐或站,争喝羊汤,他们喝完不拘多少,纷纷留下一些银钱。于是最初的艰辛日子就靠羊汤得度,郭家老大也从此开始开店卖羊汤,且店中从不备碗,谁要来喝,随身带碗。一到饭时,但见大家手中的碗或大或小,或粗或精,花样各各不同,人人埋头猛喝,其景壮观,遂名曰“百碗羊汤”。
吃过水席和羊汤,临别洛阳又吃到了周南驿的官府菜,大黄鱼肉嫩质鲜,入口即化,印象尤为深刻、特别。周南驿的菜品好,店也好,据说被称为“一座可以吃的博物馆”,石雕、砖雕、木雕,古家具、古匾额,还有石刻的古经幢,外面车如龙人如织,迈步进来,就恍似身不在现时。旧时王谢堂前燕,此时也疑入旧家。
行程结束,心满意足,好比一日吃尽洛阳花。
西湖边,东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