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社里住过广东兵,经常捕蛇吃。不知是粮饷不足,抑或一种嗜好?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我猜想。
好在那时我们这一带,蛇比人家养的鸡鸭不知多几倍,且无人敢吃,这兵们乐得自享口福。兵们得此滋补,倒也个个精壮,光鲜。
至今,我们社里的老人还在谈当年兵吃蛇的那些叫人心惊胆战的事儿。
我妈就对我讲过--一天下午,看见两个广东兵围着乱石堆转,仔细地搜寻着,两手麻利地扒开石块。捣弄了一阵子,忽地两人向旁边的草丛扑去,两双手一齐压在地上,发出一阵狂笑。一条蛇在他们手中拐扭着身子挣扎。我妈躲在门后,从门缝看得心怦怦跳,猛地头发根乍起,浑身颤抖。原来,其中一个兵用刺刀把蛇半中腰割断,一人抓着半截,各塞在口中吮吸,待吸不出血了,才扔掉。如此吃蛇,真叫人毛骨悚然!
他们有时几个人,抓了一大堆蛇,剖腹,扯去内脏,割掉头尾,切段,用芋叶包了,到“老乡”家里借锅灶。借到谁,谁都怕,谁都晦气。因为社里人对这些兵,无事也怕三分,所以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然而,在兵们津津有味的一通大嚼之后,就再也不敢用这煮过蛇的锅来烧饭炒菜了。最后,不得不家家添置新铁锅,那旧的就留着,以备他们继续借用。
终于兵们“开拔”了。据说,有人把他们借煮过蛇的锅用破草鞋沾马齿砂狠擦几遍,又烧了几次开水倒掉,才再用来煮饭。这饭吃起来,似乎还有点蛇腥味,就像它上面附着永远不散的蛇的阴魂,难免要呕要吐的,终于不得不几个铜钱卖给收破烂的。
要说这些兵对社里人有何骚扰,其实也仅此而已,别的,倒没听说。现在我推想,这兵当是从广东来福建开辟战场的北伐军吧。然而,社里人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都说他们是“吃蛇兵”。
不过,这些兵,倘要说为我们社开拓了蛇这一食物新领域的英雄,则非他们莫属。就是吃螃蟹的第一人,也要相形见绌。人们由谈“吃蛇兵”到吃起蛇来了。
最先吃的是草花蛇,因没毒,大家敢抓。毒蛇们,则还无人敢于染指。
但终于还是有不怕死的。某人说其小外甥耳朵溃烂,流黄水不止。有人抓一条银环蛇宰杀煮了吃。其姐夫用一个银角儿买得小半碗,说是汤清澄澄的,汤面上漂着些许姜丝儿,而汤中仅只指头粗的那么两三节蛇肉。其外甥吃了,不几天耳朵结痂,痂脱落,全好了。
1969年夏,我妻子分娩。当时物资供应奇缺,猪肉凭票购买,而全家只我一人是国家干部,每月分得两斤肉票,此外,再无别的了。当时,可没有如今繁荣的农贸市场。
妻子“月内”,我苦于没得给她滋补身子的。一星期六下午回家,到市场逛一圈,心想侥幸买到什么可让妻子吃的。但是,可怜得很,我很失望。
市场一角围了堆人。我挤进去,原来是个老农民在卖蛇,开价2元。那是条好大的草花蛇,小孩子手臂粗细,一丈来长,被这老人两手上下抓着--时而放下前半截让它在地上爬行;时而提起,那蛇头就忽前忽后地伸着,吐着芯子,像灰色的闪电。
围观的人大都是看热闹的,并非有意于它的顾客。有的甚至想让它刺激刺激当时那无聊枯寂的神经,以兴奋一番;说不定都有想赏鉴一下这老人宰蛇手艺的心理。
正因此,讨价还价得出奇。尽管这老人说吃蛇如何如何好,而人们却开玩笑地给他出价。“5角钱吧,你老人家拿去买包香烟抽。”“哼!倒贴我2元钱请我吃,我还怕哩!”说得老人有些来火:“别说死鸡鸭,就是中丹毒死了的猪,1斤也得3元多。这条蛇,5斤左右,才卖2元,还不知道便宜!”我给他1元2角的价,无非也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听了,看了我一会儿,长叹一声,成交了。
他找来一只破碗,往石上一磕,从碎片中捡出一片当刀。然后一手握住蛇头,一脚踩着蛇尾,用破碗片在颈处划了一圈,把皮剥离一小圈。接着,用拇指和食指夹紧这剥离的皮,往下猛地一拉,“嘶嘶”两声,皮剥下来了。动作干脆利落。随后,扯下肚肠,放一边。向我要了一张纸,拭干净蛇腔内的血。被剥了皮的蛇身子,在他手上还弯扭着哩,着实有些怕人。
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他把那条蛇骨是骨、肉是肉地全拾掇好,放在我的手提袋里。再捏起那串肚肠,熟练地摘下蛇胆,交给我说:“这胆值半条蛇钱。晒干收好,可有用了,能治风湿、咳嗽、发烧。”其他的,除蛇头他要拿去埋掉外,都一股脑儿要塞给我,说肚肠洗净、煮熟,比肉好吃,蛇皮晒干了,可作皮带。然而,我都不要,他就收回去了。
蛇煮熟了,可妻子不敢吃,只对我笑了笑,似乎笑我傻,又似乎对我一番苦心可她无法领情而过意不去。
我壮着胆子,吃一两口给她看--其实,我这也是头一回吃蛇。可就这一两口,我觉得味道确实好极了,就极力劝她尝一尝。可她总是摇头,说是吃下去后,想到是蛇,会连肠兜肚地吐出的。
我实在没法!给出世的婴儿喂了两匙汤,剩下的,我和两个孩子分享。那时,孩子端的是“三月不知肉味”,只要是肉,管它蛇不蛇的,一眨眼,碗底朝天。
过后,我才发现,整个夏天,孩子们都没有生疖长疮的。我把这归功于那条草花蛇。
蛇确实有药用价值。如今,其身价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但现在,我却不敢再吃蛇了。不是怕贵,而是怕把生态平衡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