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101宿舍,就是楼的底层西边头一套。前后草地,西边鱼塘,隔塘是广阔的稻田。
老鼠很多,搅扰得六神不安。
别说晚上,就是光天化日底下,老鼠在塘边也公然大摇大摆,甚至敢进屋内来溜一遭。晚上,那就更不用说了。一天夜里,刚睡下,就听到桌上窸窸窣窣。“咣当”,油瓶倒了。一阵滚动的声音,“啪”的一响,破碎在地上。沉寂一会儿,就有老鼠相互撕咬的吱叫声。
几次开灯,都杳无踪影,阒无声息。关灯再睡,“恶作剧”又开场。那箱子、橱子,被啃得呜呜直哭,叫人听了,剜心彻骨的痛。
这也罢了,有时竟猖獗透顶,从盖着的被子上跑过,犹如马队从肚子上驰骤而去,叫你吓出一身的冷汗。
唐朝柳宗元的《永某氏之鼠》,说永州某氏,因属相是鼠,所以爱鼠,不养猫狗,不许僮仆捕杀。因此,某氏家里的器具、衣裳,尽被老鼠咬得破碎不堪,吃的都是老鼠留下的残羹冷炙。几年后,某氏迁居别州,换了的房子新主人,对这些“阴类丑物”,绝不宠纵,借来五六只猫,又雇了几个童仆,搜捕击杀,鼠尸成丘。
我即使是鼠年子时生的人,也绝不爱鼠!
于是,我养了只猫。
这是只麒麟尾的好猫,威大势壮,老鼠为之绝迹。
我的日子过得安然清静了。
这猫有时闲得无聊,就把开关拉线线头的红色塑料扣子当作攻击的目标,跳起来去扑它。开关“啪答”一响,电灯亮了,又一声,灯熄了。它玩得可有趣了。
这猫也想尝尝鲜。所以,早晨起来,就可看见吃剩下的生鱼儿。这肯定是从鱼塘里叼来的。有一次,还见它正津津有味地吃一条鳗哩,有指头粗。我妈忙给抢掉,不让它吃,说吃了,以后会把蛇也咬进屋里。那可不得了!
果不其然,它吃起蛇来了!
一天,我煮晚饭。那猫蹲在窗台上。水塘里的鱼,正吃着人扔在水上的菜头菜尾。我想,它也许对那些鱼儿在转什么念头吧。心里好笑,自顾煮我的饭。
一转眼,它不见了。我探头看窗外--啊!蛇!一条眼镜蛇!我怕得喊不出声来,浑身发抖。
那条蛇在塘边,蜿蜒爬来。猫就伏在地上,发出威吓的声音。蛇停下,略一犹豫,想往回爬。猫耸身一跃,落在蛇前挡住退路。蛇又掉过头来,要往前逃。猫又跳过来堵住。哎!这猫活得不耐烦了吧?怎么找死呀?我真替它心惊胆战的。
猫和蛇于是对峙着。蛇显然被激怒了,猛地昂起前身,那头扁成像一把饭匙,吐着芯子,咄咄逼人,向下急点几下,似乎在寻找下口的地方。猫喑呜叱咤,身子却纹丝不动,两眼紧紧盯着蛇头。说时迟,那时快,蛇啄将下来,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叭!”猫右前爪侧击蛇头,打个正着。夕阳下,草丛中,这场龙虎斗,好不惊心动魄!
这样斗了三个回合,蛇终于再也昂不起头来了,在草丛中扭转着身子,要爬开。猫扑上去,咬着蛇尾,把它拖回,放着。蛇又挣扎着要溜,猫又将它拉回原地。蛇逃不了啦。猫就守在一旁,瞅准机会,扑上去咬一口,又退回来。那蛇时不时地被咬一下,痛得把草丛搅得一片狼藉。最后,猫用前爪碰碰蛇,不太会动弹了,就喑呜一声,叼起蛇,拖着跑了。
我不由对我的猫肃然起敬。
我妈却担忧,说好猫不乱吃,它这样要出事的。
果然,它吃了一只人家毒死的老鼠,嗷嗷叫。我妈给灌下蛋清,说可解毒。但还是死了。
妈拿来几张纸钱,系在猫身上,叫我提去挂在偏僻地方的树上。
老鼠吃了毒饵,口渴难熬,就找水喝,喝过,就死在水边。我宿舍西侧的鱼塘边,就有这种死鼠。老鼠药毒死老鼠,而被毒死的老鼠,却成了毒死猫的毒饵!
我家养不成猫了,又成了老鼠恣肆的地方。
而且,似乎要加倍报复,偷吃瓮里的米也罢了,还将尿撒在米上。那米结成巴,要没及早发现去掉,就会发霉长毛。你说可恶不可恶?
一次,妻子打开衣橱,忽地惊叫一声,一只母鼠蹦蹿而去。她惊魂甫定,又是一声惊叫。我跑去一看,原来衣裳里有一窝小鼠!那窝就是用嚼啮破碎的布屑做成的。窝里有七八只小鼠,还未长毛开眼,吱吱地叫,蠕蠕地动。妻子把衣服检查一番,大多有破洞,少者一二,多者五六孔。
我七窍生烟!
听我妈说,我们这一带过去曾闹过“起棱”(即鼠疫。患者淋巴结肿大,如棱状突起,本地人叫作“起棱”),死人绝户的不少。我父亲就是那场瘟疫的孑遗。
这“阴类丑物”,祸害可怕,远不止《诗经·硕鼠》所揭露控诉的。
在鼠害中,我忘不了我养的那只猫。于是,我去凭吊它。它居然还挂在那棵树上,只毛皮裹着骨头,可怜巴巴地干瘪着,全没有往日的雄风。黄昏里,虫声唧唧,阴风习习。它就在风中摇晃着。
“吱--”我忽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只老鼠从我脚边蹿过,在墙脚停下,骨碌着两粒黑眼珠子。看那神色,恣肆透顶。
我脚狠狠一顿,那老鼠没了踪影。
那干瘪的英灵,却一直在我眼前,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