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路过江东桥,都没下车去看看,尽管这明代书院遗址就在附近。
终于禁不住专为此走了一趟。纯是个人行为,骑一辆自行车,带一台相机、一瓶茶水、两个馒头,还有包榨菜,如此而已。
到了江东桥头,向左拐入一条土路。路边有户人家,一个年轻的女人从灶间走出来,我向她问路。她似乎听不懂什么“书院”。“就是学堂,读书的学堂。”我解释着,“是古代的。”她愣了一会儿,才笑着对我摇摇头:“你找老人问吧!”
我继续往前走,却没遇到老人。到了一个路口,路分两叉:一条较宽,沿江边前伸而去;一条较小,绕山脚进一小山谷。
没人可问。我猜想:这书院或许就在这小山谷里。
这是山间小路了,不太好骑车,有的路面还积着近日的雨水。我一边往里走,却不由一边疑惑起来。这是有名的书院,那女人虽然年轻,可作为当地人,怎会一无所知呢?
举目四望,竹丛,香蕉园,漫山遍野的草木。
终于听到有人说话声。寻声赶去,却是两三个人在山坡上搭竹棚。我在山脚大声问路,他们却觉得奇怪。“没有!这里没什么书院。”“那在哪里呀?”“你出去问吧,反正这里没有就是了。”
当我退出来时,我不由怀疑这里曾有书院的存在!我特地前来寻访它,看来要白跑一趟了。
沿江边大路前行,见路边停着自行车,可不见骑车人。我眼睛在两边的田园里搜寻,没半个人影儿。
有人骑一辆摩托车奔驰而来,我想拦住他。可当看清是个十七八岁的,我想不用问了,因为比那个女人还年小哩。再说,路上行人,许是外地的,和我差不了多少。
就这样,我越走心里越茫然。那自行车也像头老蠢驴,昏头昏脑的,冷不防还会打个趔趄。
前面江边有个沙场,这路就通向那里。有一座成“Г”形的房屋,埕子上拴着一只大黑狗。几个人在房子左边铺水沟上的石板。他们都不是老人,其中一个是女的。
要是这几个人也不知究竟,我决定扭头便回,因为路就到沙场为止,前面是一片竹林。
我下车,走上前去。黑狗汪汪地吠着。见我这么个生人来到面前,他们都停了工作,盯着我,全一副诧异不解的神态。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我不敢急着问书院在哪,先敬上香烟。他们都不接,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了。
“来!我带你去!”其中一个年长的说。说他年长,也不过30多岁,但他们中就数他年纪大。
听他这一说,仿佛那座古书院已呈现在我眼前。我辛辛苦苦老远找来。总算没落空!
他好干脆爽快。但我怕耽误他们的工作,“告诉我在哪里就行了。”说实在的,在屡问不得后,能这样满足我的要求,就要谢天谢地了,“你们正忙着哩。”
“没事--你找不到的。”
就这样,他带我去了。另有3个男的也跟着。
穿过竹林,到一片甘蔗园边,他隔着篱笆指着里边一块石碑,说到了。
这是县政府立的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只露出半截在甘蔗畦垄上。“书院呢?”“还在里面。”他们又带我到江边一棵大树下,那里有一块断碑,斜躺着,下面垫着石块。我俯下身子仔细看,有如聆听垂死的人模糊的话语。这是清道光十八年(1838)闰四月立的《邺山讲堂严禁砍伐树木告示》的石碑,也才100来岁,这在碑中并不算古,可那碑文大半已漫漶不明。
这古书院就叫“邺山讲堂”,是明代著名理学家黄道周的讲学处。
黄道周,明代漳浦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忠鲠负气节。崇祯时,因直言敢谏,屡遭贬斥,乃至“廷杖”。崇祯十五年(1642),被充军广西,后赦免复职。他以疾告归。第二年(1643),在这邺侯山下营建书院,聚徒讲学。四方之士仰慕其道德学问,纷纷前来从师求学,盛极一时。
但清兵入关进京后,他即投入“反清复明”中。只是明朝气数已尽,正如戴盻《邺山怀古》写的“有道信能追管葛,无时难自比良平”,他在江西婺源与清兵遭遇,兵败被俘到南京,不屈而死。
现在,这书院就仅遗址而已,荒草萋萋。
他指着一片平地,说那里还留有灰土夯的墙基。
当年,这书院盖有“三近”、“乐性”、“与善”三堂,而今,则除了丛生的杂草,一片荒芜外,还是杂草,荒芜。
“有石刻吗?”我问,“就是刻在岩石上的字。”
“有!”他带我去看。
就在旁边的大石上,刻有“蓬莱峡”三个大字。这岩石已严重风化,表面酥脆了。上面长满绿茸茸的苔藓。这三个大字还能保存多久呢?我深为之担忧。
他们帮着把杂草拔去扯开,让我拍照。
“这里也有!”他们中一个叫着。我忙凑过去。是“墨池”二字的石刻,也一样蒙着一层苔藓,且由于剥蚀,下部裂离一层,那“墨”下半部不见了。
黄道周工书画,这两处是他的题刻。所谓“字如其人”,见字如见这位耿介不阿、风骨铮铮的先贤。只是若不及时保护,则难以想象了。
我想多找点遗存拍照。他们也四处找着。其中一个指着上头一块岩石:“那好像有字。你看,就从这竹梢对直看上去,就那块大石头!”我顺着他指的仔细看,依稀有字的模样,可没路上去。
这年轻人说:“我试看看,上得去,你再跟着来。”说完他便钻入草莽中不见了。过一会儿,上面草丛中露出人来,他艰难而小心地探路,揪着灌木丛往上爬。我们在下面看,手里都捏着把汗。
他终于到了大石前,说有两个大字。
于是,他们让我在中间,从前后保护着我,顺着那年轻人踩出的路往上攀登。两三次我拔脚往上登时,鞋脱落了,后头的人就把鞋找给我套上脚。我最担心背着的相机,前头的人就将它接过去替我带上。到了一个崖边。那年轻人提醒着,说坎下长着草木,没看清踩它上面,就掉崖下去了,简直是个陷坑。而这陷坑边又窄得只能容下一双脚,他们前拉后推,我才得以过了这一险。
到了石前,一看,是单德谟题刻的“南来”二字,颇大。这当是出自宋理学家朱熹守漳离任时说的“南来为吾道得一安卿”这句话。“安卿”是陈淳的字,他是朱熹的一个漳州高徒。
我举着相机拍照。但这岩石前只一二尺宽,正面距离不够。我只能斜着拍。站在崖边上腿直发抖,相机把不稳。
他们护在我身边,随时准备万一出什么事,马上拉住我,不使我掉下去。
有他们的保护,我胆子也壮了起来,将这石刻拍下来。
回到下面时,他们帮我拍去衣服上的草屑,拈去棘刺儿。
我打内心深处感激他们。没有他们,我今天什么也不用说。
回沙场的路上,那“年长的”告诉我,这片山地是他承包的,所以知道这书院遗址,而知道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荒草--是的,绝非“芳草”--邺山讲堂遗址上荒草萋萋,可别长到人们的心里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