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夏末，某日，凡希国垝舍区域，苦修街。
。
黑发姑娘坐在台阶上织毛袜
她约摸十四五岁年纪，面色发白，嘴唇青紫，一头长到后背的黑发脏兮兮地打着绺。她身上穿着一条米色的，刚到大腿的薄裙子，露出细细的小腿和通红的膝盖。几根皮肤龟裂的细手指像是水蜘蛛的长腿，笨拙地来回摆动着，正在试图挑开一个死结。
就是这么一个，营养不良，一脸蠢样子的小丫头，就是上一章中被女巫露琪亚小姐所救回一命，且打赌将来会有所作为的伊蒂丝·默里。她并不专心地举着手中的针线，嘴上哼着小调，抖着自己干瘪的小腿。这是无聊的人一般才有的举动。
伊蒂斯并不算那种饱受虐待，生活在恐惧之中，导致整个身心发育都十分扭曲的孩子。但是和恐惧的效果一样，无聊会使人变成白痴。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像努力工作的人不一定聪明，但是无所事事的人一般都大脑迟钝，这是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伊蒂斯！”
女孩闻声抬起了脑袋，乱糟糟的黑发下露出了一对黑漆漆的眼珠。
“伊蒂斯，我的乖女孩，过来。”屋里的女人招呼了一下?。
女孩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把毛线扔到台阶上，走了过去。
“去领一下面包吧。”女人递给了她一张小纸条，“我还要照顾你妹妹。”
伊蒂斯没多说些什么，只是接过了纸条。
“出门右拐，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再左转就能看见招牌了。”女人说着，伊蒂斯一边听一遍用手指在掌心划拉着，“一个人没问题吧，细心些，不要把条子弄丢了……还有啊，你一个姑娘的也老大不小了，要稍微注意一点，整整天脏兮兮的自己也不嫌寒碜。作为姐姐你应该给小鹿做一个示范，何况你这幅鬼样子，长大了怎么会有男孩子敢同你处对象呢，你就不担心嫁不出去吗……”
哦对，小鹿，她的妹妹伊莲恩·默里，家里最小的，同样也是最受宠爱的孩子。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在伊蒂丝变成了这幅白痴模样之后，似乎全家人就又把期望寄托在了那个有着漂亮大眼睛的小妹妹身上。
女人拿拢子给她顺了顺头发，替她掸了掸裙子，又说了许多，便把她打发出了门。
伊蒂斯顺着石板路向前走，木鞋踏在石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一直特别羡慕那些朱门里面的那些贵妇人穿的那种，带着蕾丝花边和缎带蝴蝶结的厚跟皮鞋，踩在路面上能发出好听的脚步声。所以相对于轻便柔软的帆布鞋，她反而更喜欢硬邦邦的木鞋。
她用木鞋踢着路边的石子，看到有几个小孩在路边抓一只小猫，把小婴儿的衣服往那动物身上套。伊蒂丝就用一种自以为很清高的神色瞥了他们一眼，就像是再看一群白痴一样。但是下一脚却没能够-成功踢到那颗石子，她就又退回两步，接着踢她的石子。
伊蒂斯在第二个路口抛弃了她的石子，拐了弯，继续往前走。面前出现了面包店的招牌，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铺，门前趴了一条跛脚的狗，旁边还卧了一个缺牙的流浪汉。她走进去，拿小票子跟肥胖的面包师父换了两条燕麦面包，用纸袋抱着出了门。
她下了台阶，却被纸袋挡了视线，木鞋踩到了狗的尾巴。她和狗同时尖叫一声，狗跳了起来，她被绊倒在地，手中的面包也散落到了地上。
狗扑了上去，叼走了一条面包，随即向着小巷深处奔去。流浪汉扑上来，抢走了另一块面包，溜到一边塞进了嘴里。
伊蒂斯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又不能逼着那汉子把东西吐出来，只好踉踉跄跄地捡起木鞋去追那条狗。
她崴了脚，跑得踉踉跄跄，而那只跛脚狗跑得也不怎么快。
“抓住那畜生啊！”她尖叫。
四周的窗户打开，有一个肥胖的女人探出头，脏兮兮的胸部搭在窗沿上。这条寂静的小巷里很少能够看到有这样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好小姐，跑快些。”有人依在门框上招呼道，“那家伙要逃脱了。”
随即二楼从木窗里探出头的那个那个奇胖无比的丑女人，也用她那公鸭一般都嗓音嘎嘎地大笑起来。
人们总是喜欢围观热闹的事情，看着别人出丑似乎向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就如同看到别人踩到狗朤屎上，没有人会去责备那一坨屎，所有人只会放声大笑都是一个道理。
伊蒂斯有功夫取跟那个人发火，只是甩了他一个眼刀。
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狗已经跑到了小巷尽头，那里有一扇橙红色的拱形木门。狗一见到那木门，耳朵立刻背了起来，发出了呜咽一般的呻吟声，丢下面包，夹着尾巴就从她身边蹿走了。
她踱上去，捡起了那个布满灰尘和狗的唾液的面包，随即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那扇红拱门。
苍翠欲滴的爬山虎几乎遮蔽了整面砖墙，米黄色的泥浆漆面有些斑驳了，露出了当中玫红色的砖块。墙角随意摆放了几个棕红色的陶瓷破花盆，里面长着茂盛葱翠的野草，有些开出了一簇簇细碎的白色小花，看上去也是颇有几分悠闲的田园气息。在这片灰暗而阴郁的城区里，这样清新而又自然的门户恐怕是找不到第二处了。
朱红色的拱形木门前有一节被苔藓覆盖的石台阶，旁边没有栏杆也没有窗户，甚至连门把手都没有。就那么一扇简简单单的，颜色艳丽的红拱门嵌在那里，不免有些诡异。
我认识这个地方。
伊蒂斯惊异地想到。
——女巫。
。
女巫露琪亚一直是垝舍Collapse里面一位知名的人物。
与其说是女巫，不如说那更像是一个巫医。她专门为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治病，小到伤风感冒，大到猩红热这种要命的大病，甚至是不治之症，只需要一天一夜，就可以痊愈。重要的是不收钱，报酬一般只是几张粮票抑或是一小盒饼干。
但对于伊蒂斯的家庭而言，整到饼干这种奢侈品并不容易。
哥哥蓝杰告诉她在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是女巫治好了她的病，使她逃离失明，甚至于夭折的命运，而且没有要一点的报酬。女巫是这么说的，说是看好她未来会有所成就。
天杀的有所成就，伊蒂丝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但是却并没有将这个难看的表情带到她那张难看的脸上。若是自己能够有所成就，怎么会连一个毛线死结都挑不开。?
她犹豫了一下，但是随即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当当当……
没有任何反应。
“露琪亚小姐？”她想起了那个民间故事。
叫一声‘露琪亚小姐’，门便会打开。
咔，门上拉开了一个方形的小窗口，里面露出了一对明亮的淡绿色眼睛。?
“请问，这里是露琪亚小姐的家吗？”她问。
嘎吱，开门的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人，那双明亮的翠绿色眼睛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啊，你是林！”她认出了那张中土人的脸，不由得尖叫道，“你……”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青年问。
“可是明明已经快十年了！”
“是谁呀？”一个清亮亮的女声从楼上传来。
“露琪亚小姐！”女孩叫道。
那个身着朴素长裙的女子从楼上走了下来，一对杏眼笑眯眯的，光彩照人。
“看来是熟人呢，别介意，林他这个人向来不懂什么礼数。”说着她皱了皱细眉，对林呵斥道，“怎么回事啊你？对待客人这么没礼貌啊！为师当初怎么教你的来着……全忘了！”
随即她又立即笑着对伊蒂斯柔声说，“别理那傻瓜，进来坐啊。”
这种迫不及待是态度像是那种旅店老板开业准备宰客似的，实在是让伊蒂斯不清头脑。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热情，甚至近乎殷勤的态度对待她。伊蒂丝觉得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绝对不可能是受宠若惊，但却是带着疑惑、不解，以及从未见过世面的人那天性中对不可预测的事物而保有的那么一丝丝的恐惧。就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她的心上面爬，麻痒而又渗人。
她不知所措了，呆滞在那里，不敢吭声，噤若寒蝉。
送给一个穷人金币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盗贼，而热情招待一个穷人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通缉犯。
于是林很知趣地后退了一步。不由分说，露琪亚将女孩拉进了屋内。
屋里的的摆设配置竟然同她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从温暖的壁炉，到地毯和瓷器的样式，甚至挂在柱子上的干花都未曾变动。一如十年之前。
而女巫露琪亚小姐，依旧是如十年前那样的年轻动人。
“喂，傻瓜，别光呆站着，快去倒茶！”露琪亚对她的徒弟训斥道。
而林却扭过头，瞥了一眼杵在门口不知所措的伊蒂斯。那双狭长的翠绿色眼睛，依旧是那种不冷不热而捉摸不透的神色。那种目光中交杂的鉴定和审视，没有什么明显的恶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礼貌，却还是令人感到难受的。
随即只见露琪亚又笑眯眯地转向了伊蒂斯，“你要加奶还是柠檬呢？”
林也还记得这个女孩，其实虽然一直在这一栋房子里生活这么多年，前来求医的人也是不少，但也都是来去匆匆。那些人看向老师的眼神里面，有敬畏，有期待，但更多的还是畏缩或不安，就像是面前的这个少女一样。
但是从那个女孩黑色的眼睛里面，林看到了除恐惧以外的东西，那是一点点的疑惑，以及一丝的探究。
这让林对这个女孩有了印象，并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露琪亚老师要赌这个东方人会有所成就。
她想要知道什么事情呢，林想?，一个不厌恶老师的青少年，这可是第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