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把两人训斥了一顿,姐姐还好,罚了弟弟跪祠堂,但是弟弟脚还伤着,所以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只是方晓亭和方子跃默契地谁也没再提起山洞里的那晚,两人虽像以前一样谈笑,可是笑容后面,他看着她的眼神,她对他的关心,总有些东西变得似是而非起来。
之前救了他们的猎户因为得了很大的赏赐,心存感激,没几天便送了一头新鲜的鹿过来。方子跃本是个性子活泼的人,被爹关着消停了几天,伤好了立马又不安分起来。看见野兽听着打猎的故事,心就痒痒,隔三岔五,开始往山里跑。他骑术,射箭都一般,那猎户也不好拂了贵人的面子,只好变着法拿些漂亮的山鸡,会唱歌的夜莺,或能斗着玩的松鼠哄他开心。
他也不拒绝,只是都通通拿回府往方晓亭那里送,这些玩意儿能逗得她开心,他看着她笑,觉得自己也开心起来。
那天他拎了一只笼子,笼子外罩了个青色的布罩子,拿在手里一晃一晃地跨进姐姐的房间。
“又拿了鸟过来?这回是什么鸟儿?我这儿都快放不下了。”
方子跃笑笑,“怎么会放不下,真要放不下了,你就叫厨子把他们都串起来烤了吃,可香得很。至于今天的,你看了不就知道。”说着伸手准备撩起罩子。
方晓亭嗔了弟弟一眼,只顾盯着那笼子。
“你看!好玩吗?”
“呀!这是猫吗?怎么看着不太一样?”
“这是山里的猫,”看见姐姐要去摸,忙把她的手拿开,“哎,别碰,你别看它现在蜷着身子瞧着温和,性子可凶了。”
手碰到一起,两人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又匆匆分开。
不过事情往往都是如此,一般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往往就越有兴趣,所以有句话说得好,叫好奇害死猫,不过这次的情况刚好相反,是猫害死了好奇。
方子跃来不及阻止,方晓亭就已经被猫抓了,本来这没什么,她自己也没当回事,涂了点药膏,又接着去逗那些鸟啊鸡的,可是过了两天,那猫死了,她自己也蔫蔫地总提不起精神,下午就开始发起高烧。
郎中也不知道发烧是由什么引起的,只开了些寻常清热退烧的方子,但方晓亭的烧却迟迟不肯好。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浑身热得难受,又解脱不得,举起手就要把被子掀开。可是手立马被按住,有人把她的手放了回去,正要盖好,又急忙拿起来,最后把手塞进被子里,飞快地冲出去,还带翻了旁边的凳子,踉踉跄跄差点摔在门槛上。她觉得这毛躁的身影再熟悉不过,居然还说要当将军,叹了口气,又接着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只听得有许多声音。
“……性命堪忧啊,怕之前那猫是有病的,抓伤了小姐把病染到小姐身上……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小姐住进别院养病才好……”
有人大声训斥:“……你赔?你拿什么去赔给人家?!你一命抵一命,你姐姐就好了?!你这个逆子,是想要气死我才甘心!……”
有人嘤嘤地哭:“本来欢欢喜喜的,眼看就要嫁人了,如今可怎么办?王府的人要是知道了……”
有人沉着吩咐:“……就说是小姐要绣冬雪傲梅,别院的腊梅最好,所以去那里住几日。……别院有人伺候,带多了反而惹人怀疑,寻常两个贴身丫鬟就行……”
有人厉声责骂:“……你去,你去有什么用?!你是郎中还是太医?!……上次才把人摔下山,这次又生死未卜,多亏你保护得好,好得很!……”
喧嚣总算渐渐轻下去,方晓亭正觉得终于可以静静地好好睡一觉了,又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传来,是什么碎了?脚步声纷至踏来,是谁在吼:“滚出去!”哪里有拍打翅膀的声音?为什么她的夜莺唱着歌,声音越来越远了?
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慢慢地看清地上一片狼藉,摔碎的茶杯里还盛着一点水,有几片茶叶贴在杯壁上,也有几片摇曳在茶水里,鸟笼里的鸟食撒了一地,笼子的底座滚在墙角,鸟儿早已不见了,方子跃抱着头,蹲在地上一晃一晃,一声不吭。
她想喊他起来,地上凉,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在被子里的手动了动,试着抓了抓床单,发出些微的沙沙声,便再也没了力气,她盯着他,而他一直盯着前面的地,倦意又慢慢上涌。
昏昏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有人握着她的手:“你走时,记得在奈何桥边等我,别害怕,我就来。”
不管多久,始终能听见那句话:“记得等我,我就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浑身粘乎乎的难受,她看着床顶的绣花丝帐,什么时候百鸟归穹换成了牡丹富贵?弯了弯手指,似乎总算有了一些力气。床边有个头猛地抬起,眼里全是血丝,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一下子辨认不出唬了她一跳后,方才看清正是他的弟弟方子跃。
“醒了?”嘶哑的声音像两块磨磨在一起。
“你这是怎么了?”她睁大眼睛只觉得很惊讶,自己睡了长长一觉,他怎么就变成这幅模样。慢慢脑子里浮现出地上的鸟笼,跌碎的茶杯,想起自己大约是病了。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方子跃紧紧抓着被子里方晓亭的手,眼里漫起雾气,“你醒了,……”
方晓亭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觉得自己实在是吓着了他,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泪水,“我没事了,去睡吧。”
方子跃靠着那只手,眼泪“嗒嗒”地滴在被子上,只定定地盯了她看,仿佛没见过似的。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笑笑,只好虚弱地说:“我想喝水。”他这才回过神站起来,转身去倒水。坐在床边,扶着方晓亭起来一点,把水凑过去,不过方少爷显然没怎么伺候过人,水一路滴下来不说,还把方晓亭给呛着了,他又忙着给她拍背顺气,一阵子手忙脚乱。
“咳咳,叫丫鬟进来吧。”方晓亭用手捂着嘴无奈道。
方子跃拿着茶杯转身,方晓亭以为他去找丫鬟,谁知他停在茶壶面前半响,又倒了一杯回来。
我着实同情方晓亭,病了半天,想喝杯水喝不着,碰到个不会伺候人的弟弟,还牛脾气硬要伺候,真真可怜。
但见方子跃没去扶姐姐,自己倒先灌了一口,没等方晓亭反应过来,一张嘴已经压了下来,一股温润的水渡到了她嘴里。她圆睁着眼,他也睁着眼,两人睫毛近得都要碰到一起,她看见他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一副惊吓的样子。他松开她,回头又喝了一口。
“子跃——”还来不及说完,他又俯身下来,这次闭了眼睛不再看她。待她咽下这口水,再放开她。
“子跃,你听我说,你不用——”方子跃连水都不喝,直接堵住她的嘴,搂着她的手臂隔着棉被慢慢收拢。
方晓亭脑子一片浆糊,知道不应该,可心里又不那么想。外面不知什么鸟哇了叫了一声,她这才清醒过来,虽在自己家里,可不知道丫鬟什么时候进来?要是被人看见传出些不入耳的话,她是女子,顶多背个恶名在这宅子里孤独终老也就罢了,但子跃不同,父亲那么看中他,若是以后的前途名声彻底毁了,他以后要怎么做人?方家在商国岂不是糟人笑话?
不行!一切都要停止。方晓亭想推他,可她大病初愈哪里敌得过他?方子跃纹丝不动不说,还越发用力,紧紧箍着她就是不松开,方晓亭这才看清他此时睫毛湿漉漉地不停颤抖,紧紧闭着眼睛,一张脸充满绝望。她终是不忍,不再推他,顺从地闭上了眼。心里的酥麻又一次升起,她的手渐渐扶上他的背。
他呼吸急促连着肩膀一阵一阵抽动,慢慢放开她,把头伏在她的肩窝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脖子里顿时一片潮湿。她轻轻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方子跃结结实实地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被丞相叫回了府,不过不影响他隔三差五地来。
“你这步棋不能这样走,我的路被你堵死了!重来!”方子跃一摔棋子,又把方晓亭刚下的子丢开。
“之前这里没看见,现在重新下。”
方晓亭瞟了弟弟一眼,忍不住弯了嘴角:“第几次了?你自己说?落子不悔,你自己不看清楚,反而次次都要别人让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让你?你看你吃了我多少子了?”说着嘴朝方晓亭手边那一堆黑色努了努。
“自己不济,倒像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有本事你不要让我就是。”
站在方晓亭边上的丫鬟脸皮有些绷不住,抬手捂着嘴想笑,方子跃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泡壶茶,拿些点心过来。”又朝方晓亭看了看,“瞧瞧小姐的药好了没有,一起拿过来。”
方晓亭放下棋子,“这次随赵公子去边塞,虽然跟着长见识,但你自己需得仔细,万事莫要逞强,军营里派别多,一不小心会得罪人,往小了说给你苦果子吃,往大了说,到时候性命堪忧。另外赵公子虽与你关系好,但到了那边,他有他的身份,你和他,不能失了礼数分寸,哪怕在那里受点气,也是应该,万不能像在府里,随便发脾气。”
“我知道,又不是头一趟出门,昨天爹唠叨了一上午,吃午饭的时候娘又说了一通,好不容易逃出来,如今你又来!”说着在方晓亭刚才下的地方放了一颗子。
“几时回来?”她见怪不怪地笑笑,也落了一子。
“说是巡视,我估计三四个月就能回来。回来后,你就要嫁人了。”说着笑了一笑,眼睛里空空的,转头望向窗外。“时间过得真快,都一个月了。娘很高兴,说是前儿个上午,梁府派了人,把聘礼都送来了。等你过两天收拾好回府,要给你做衣裳挑首饰,还要准备嫁妆。”
“嗯。”她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你可乐意嫁给那姓梁的?”
“你都要出远门了,说话还这么没分寸。”
“若不乐意,我带你走!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可好?”方子跃回过头,眼睛炯炯地盯着她。“去一个谁都找不到,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离开商国。”
她朝他看看,低下头,手不经意地摆弄着刚下的棋子。“那么大的人了,还说疯话。”
他一下子拽住她的手,“你老当我是孩子,我说的每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说到后来几乎咬牙切齿,手越握越紧,方晓亭什么也没说,只是末了疼得皱了皱眉,他颓然地放开她,“你到底是真的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方晓亭的手还僵在半空,瞧着方子跃发呆,他从小就被宠在天上,所以为人处事都还带着许多天真,天下之大,莫为王土,他们能逃到哪里去?若是他们一走了之,梁王府岂肯善罢甘休,爹爹在朝中立足已是不易,要再传出这等丑事,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真到了这么一天,她可愿意做这罪人,他可还愿意陪她做这罪人?不说丞相府,哪怕真的逃出去了,他们又要以什么为生?他可舍得这荣华富贵?半响,她收回手,声音柔柔地响起,“子跃,我愿意嫁入梁府。”
方子跃眼里瞬间一片黑暗,失望,不甘,不可置信最后都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缓缓站起来走出去,一只脚迈出门槛,头慢慢仰起看向灰暗的天:“若是还有来生,你可愿……”想回头,却没转过来,停在一半,声音轻轻地,“嫁给我?”
方晓亭坐在凳子上,望着弟弟的背影良久,攥着的裙摆挡住了往手心里抠的指甲,眼前越来越模糊,用力咬着嘴唇,咬着的地方泛出青白,猛地松开,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
方子跃等了等,嘴角苦涩地微微仰起,扭头又看了看天,跨过门槛走了。
方晓亭闭了眼又睁开,“嗒”地一声,有水滴在棋盘上慢慢晕开,沿着边沿落下来。
第二天下午丫鬟来报:“小姐,夫人派人来催促回府,说梁府的公子因为九月要公差,所以问能不能把婚期提前,五月二十,老爷夫人已经应允,所以让小姐立刻回府。”
方晓亭正坐在窗边绣腊梅,头也没抬:“知道了,你下去准备吧。”
“是,小姐。”
“等等,先看看屋子里可有少爷落下的东西,赶紧给他先送回府,临走时别忘了什么。”
“小姐,府里的人说少爷今儿一早就走了。”
方晓亭猛地抬起头,手下却一颤,她呆了呆,把无名指伸进嘴里嘬了一会儿。
丫鬟接着说:“赵府的赵公子都还没走,少爷却说先去探探路,就出发了。少爷走的时候,都不知道您成亲的日子提前了,也不晓得那天是不是赶得回来。”
“行了,你下去吧。”复又低下头,继续着刚才没绣完的地方,动作却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了。
方晓亭出嫁的那天按照习俗,该是由新娘的哥哥或弟弟抱了上花轿的。月前已经收到了信,说方子跃不日就到,可左等右等却还不来。吉时已到,丞相遂命了她的表哥过来,表哥刚准备弯腰,门口一阵吵嚷,就听得一声:“我来!”
方晓亭伸手挑开红盖头的一角,明黄色的穗子里,就看见方子跃正用手撑在门框上大口喘气,衣角上一层泥灰,鞋子更是不堪。他一抬头,呆了一呆,直起身,慢慢走过来。
“姐,新婚大喜。你……今天真漂亮。”他对着她笑,“弟弟我,抱你出门!”说着,拦腰抱起了坐在床上的她。她下意识地两手抓紧了他的衣襟。
走出去时,眼前一片红色,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鞭炮齐鸣,小孩有的尖叫,有的用手捂着耳朵到处躲,大人忙不迭地阻止,忙不迭地笑,一番热热闹闹的景象。
方子跃微微低下头,用只有方晓亭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若是我还能再抱你一次,便只得今天了。”
方晓亭看着眼前不停晃动的穗子,悄悄放软了身子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只觉得这些热闹,离得她都太远了。
时间如流水,不觉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又都各自有了家室,方子跃固执地一直想要成为将军,所以大半时间都在边塞驻守,他做事冲动鲁莽一味蛮干,吃了不少亏,等年纪渐长知道收敛,终于成为将军,身体却已亏损得厉害,最后在返京的途中,未抵家门便不幸去世。
方晓亭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教梁慧容绣梅花,听到丫鬟说完,笑容僵在脸上,眼里看着丫鬟,女儿嘴巴一开一合,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之后眼前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看着头顶的鸾帐发呆,还是不相信。有下人进来,说将军去世前派人送了件东西给王妃。她把那雕花的檀木盒子打开,却是一只不起眼的手炉。她有些不明白,为何要送手炉。
又细看这只手炉,显然已经有些时候,样子款式连着上面刻的花都是过了时的,倒像是她少年时用过的那些。她忽地想起什么,反复看了看,果然,是那个雪天,随手给他的那只。她小心翼翼地抚摸手炉,沿着花纹,那般轻柔,仿佛摸得不仅是手炉,底上有些毛糙,她皱了皱眉,翻过来查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字:落子不悔。字迹光亮,约莫是不久前加上去的。
此生,他已不能在唤她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反反复复摸着这几个字,终于失去了意识。
这便是故事的始末,我有些感伤,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每个人的今天,都由他的昨天一片一片拼起来,昨天也许痛,可却是自己,不是别人。如今把这痛消了,就再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孰是孰非又有谁知道?十几年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所以谁也不知道没了弟弟的王妃还会不会是原来的那个王妃,或者其他人并不在意,他们只是要她活着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改了原先的想法,我想尽可能保住王妃的记忆,所以只把那个雪夜到她大婚的那段删去,只在后面略作修改,让记忆可以延续,虽然最后她还是得知弟弟死去,但我想,她应该可以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