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梁慧容僵硬地坐在王妃床边,双手抱着肩膀,浑身打颤,牙齿咬得咯叻咯叻响,看我手里一停,立马缩着脑袋搓着手站起来原地蹦蹦跳的同时还不忘瞪我,“这么冷你怎么不早说?嘶——”说着一阵抖,“要是没把娘的病医好,反把我冻坏了,爹爹定饶不了你!看你怎么办?!”
“小妹!阿嚏——”梁晨羽也打着颤,拿手帕擤着鼻涕,瓮声瓮气:“田姑娘莫见怪。只是下次若要诊治,还望姑娘提前告知在下,也好让下人们准备些冬衣棉裤,这大热天的,猛得来这么一下,真真受不了啊,啊——阿嚏!来人,去煮些姜汤来。”门外的人应声而去。
我被他们感染,也开始抖,横着食指抹了一把鼻涕,陪笑道:“无需下次,无需下次,王妃已经诊治完毕。”以为我受得了?这大热天穿棉袄,我又不是窦娥,还要六月飞雪。
“三哥哥,你看我鼻涕都冻出来了——什么?不用下次?这样?就这样就治好了?”梁慧容有些反应不过来,扭头看看王妃又看看我。
“差不多吧。若是四小姐不信,不妨稍待几日,瞧瞧王妃是否有起色再说。”
桃花站在一边嘟着嘴不说话了,又接着跳。三公子对着我笑,目光却像山里的猫头鹰盯着田鼠。我倒是不怕,也对着他笑,大大方方让他看。常言道死猪不怕开水烫,你看啊,要能把我额头上封得丹珠给看穿,我叫你爷爷!一边想,一边还朝他眨眨眼。
他一愣,这才真正笑开:“田姑娘真有意思。”说着哗啦一声抖开扇子扇了扇,没扇两下又打了个喷嚏。
这么冷还拗造型,得瑟。我也不忍,拍着琴大笑起来。
“小七,”师叔在边上看着,神色莫辨,“不得无礼。”
我又忙敛住笑,低下头,这一笑一收地变化太突然,嘴角没跟上,好一阵狂抽。当然了,我表情再瘫痪也不能让师叔看见,在谁的面前丢脸我都无所谓,唯独在师叔面前,忒丢脸。因此急忙别转头,猛地站起来想走,可能是坐得太久腿麻了,人一斜,眼看就要栽个狗吃屎。在桃花面前好歹也要争口气,一咬牙,手上猛得发力撑住手边的古筝。用师父的话说,我的算术一向不济,可这次连他老人家也得佩服我,手是撑在琴的一头,可这把飞天琴在空中画了半个圈,另一头不偏不倚正拍在我的后脑勺,啧啧,飞天琴飞天琴,果然飞天,果真快,准,狠,“咚——”的一声。晕过去以前我看见梁晨羽丢了手上的碗正向我飞来,算术一向不济的我又算不出他这一飞,到底是不是来得及给我做垫被,越算头越疼,最后只恨恨道,你爷爷的,要是让我毁了容,叫你变白痴!又觉不妥,他爷爷不就是我爷爷吗?说些不文明的话都占不着便宜,真真悲摧,真真没劲。
不知是不是我撞到了头,这两天思路有些混浊不清,指甲盖大的一个包,郎中掐了半天的脉,捋着山羊胡,睁着绿豆眼颇高深地道:“嗯,需好好休养几日,怕伤了内里,留下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那到底要休养几日?”我很着急,一则夜长梦多,还得赶着回山里让师父逼师叔就范;二则,回山里以前,咳,蒙汗药还没准备停当。
“呃,这个么——”他朝站在一边的梁慧容瞄了瞄,“三天足矣,啊——我的脚……”忽地面色痛苦,转瞬即逝:“十三天!十四天!半个月左右吧,到时老夫再来疹视,到时再来,到时再来。”忙不迭地站起来要告辞。
我半躺在床上狐疑地看他的脚,只见他笑得尴尬,旁边的梁慧容奇怪地对我笑得格外献媚,不经意间缩回了脚。
“医者不自医,这句话一点不假,这位李先生可是京城的名医,人称李半仙,七妹妹,他的话,你一定要听。李先生,那就麻烦你隔十天半个月后再来了。”说着吩咐旁边的丫鬟:“翠珠,带李先生去帐房,再送先生出门。”
李半仙作揖道谢,随着丫鬟去了,走路的时候步子有些蹒跚,看着一瘸一拐。
我看着郎中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真是身残志不残,想不到这位郎中身体虽不便,意志却坚强,还学成了个半仙,嗯,值得我学习,师叔,回山里,我也要向五师兄好好讨教讨教。”
梁晨羽用扇子遮着嘴偷笑,旁边的师叔皱着眉头,一脸担心。
“小七,可还有不适?”
“没有,就是闹了半天,肚子有些饿。”
“这个简单,田姑娘你想吃什么,立刻叫厨房做就是。”
我有些不好意思,扭着手指头,“一直听大师兄说京城有个老字号,卖的羊杂汤最有名。刚才那么冷,又没喝上姜汤,喝点这个也好去去寒。”
“你啊,倒是会讹人。”他朝我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诶,这点小事,何劳齐远兄亲自出门,打发下人去办就是了。”梁晨羽拦着师叔就准备叫人。
“无妨。”师叔顿了顿,一撩下摆,跨出门槛快步去了。
“远哥哥,慧容陪你一起去吧,你不认得路……”梁小姐急急忙忙边说边追了出去。
梁晨羽也无法,只好回来坐下陪我,“你师叔很疼你。”
“是吗?山里条件不好,以前我要是生病了,师兄弟年纪相仿帮不上忙,也就师叔照顾我多些。”想起大师兄在山上眉飞色舞地说这羊杂汤是如何老火慢炖,汤白肉肥,一口入腹,满口香醇,滋味妙不可言。
我自顾自幻想着羊杂汤的曼妙滋味,如牛郎幻想着一年一度与织女的相会,梁晨羽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不一会儿,一只紫砂盅端到面前,我两眼放光,眼珠子简直要从眶子里蹦出来,撩起袖管,咽了咽口水,扬手就把盖子一揭,冲天的臊味扑鼻而来,床边的三人同时后退一步,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忙盖上盖子,捏着鼻子问:“这是什么?”
“你要的韩记羊杂汤啊?”梁小姐在一边幸灾乐祸。
“这,这都什么味儿啊?”
“自然是羊味儿,还能有什么味儿?羊杂汤要趁热才好吃。”说着朝紫砂盅看看,又朝我看看,示意我快点喝,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样。
这回真着了大师兄的道,回去要把他捏成麻花!我暗暗把拳头攥得咯咯响,
“小七,要是不习惯也不要勉强,味道确是有点冲,还是喝碗姜汤吧。”说着伸了手过来要拿烫盅。
我急忙抬起胳膊护住汤,“我喝,我喝,谁说我不喝?”师叔特地去买的,就是砒霜我也喝,“给我张纸就行。”
虽然鼻子胀胀的,但总算闻不到任何味道,我满意地嘴巴一张,深吸一口气,把嘴噘着伸进汤里,其实味道还是鲜的,喝着喝着,觉得有些不对,鼻子怎么暖了?对个鸡眼,才发现坠在嘴皮上的宣纸已经吸饱了水,正耷拉下来,忙哇哇大叫着把宣纸做的鼻塞从鼻孔里拔出来。
一屋的人都乐了,我又在师叔面前出了丑。
在府里休养了个把月,长了几斤膘,我觉得大好,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身体本就没什么毛病的关系。王妃这厢也听说有了起色,人精神了,有胃口,两天前已经能够下床。老御医把了脉以后,摸着胡子连连称奇,说这样的病人突见好转煞是罕见,还托了下人来,有机会要一起探讨治疗心疾的体会,把我吓得一身冷汗。我这医术是不可告人之密,师父的意思我自己总结下来就是害人之心可以适当有,防人之心绝对不可无,万一传得人尽皆知,人人都要我头上这颗珠子,怕到时被人绑架,砍头前又看我秀色可餐从而引发别的案件,真是作孽,所以珠子的事,不准对外说,因此我在梁府也就厨房卧室,两点一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跑。
院子里的人,从丫鬟侍从小厮到偶尔窜门子的奶妈对我都越发客气,成天笑眯眯“田七小姐”长,“田七小姐”短的。我对自己起得这破名儿本就有些不待见,如今天天被这么提醒着实在不舒服。当然他们的心理我理解,不过看着他们一个个站着都笑盈盈,离生死的边缘显然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所以也就暂时没有给他们看病的打算。关起房门,我窝在藤椅里,啃着泡椒凤爪,翘着二郎腿,“唉~真是可惜了,不过刘婶的凤爪做的真不错!好手艺!回头给山里的师兄弟们带些去。唉呀,嵌牙缝里了……”
“远哥哥,今晚是每年一次的庙会,街上人多又热闹,很好玩,你一起去吗?”梁慧容娇滴滴地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师叔。我算是摸索出了这桃花的套路,一旦有求于人,便微仰着头,两只眼睛黑漆漆湿漉漉,仗着脸小眼睛大,显得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与山上的流浪猫很有夫妻相。
“师侄如今还在府上休养,多有不便,在下还是不去了。”
我能有什么不便?你们三个成天介的没事杵在这儿,妨碍我溜出去买蒙汗药才多有不便,“我没事,我没事,师叔,你和梁小姐去玩吧,一年才一次,很是难得,你去看看这庙会到底什么样子,回来也好告诉给我听。”
“是啊,是啊,远哥哥,我们一起去吧。”梁慧容看我难得愿意应承她,甜甜地朝我笑笑,去拉师叔的袖子。
师叔看着我眼神闪了闪,避开梁慧容的手,坚持要留在府里,倒令我莫名其妙,思索着我真没病啊,这唱的是哪一出?梁慧容和他磨叽了半天见他不为所动,遂采取了迂回的战术转而游说我,若我去了,师叔没有了留下的理由,自然也只好跟着去。只是没料到我不愿意失去买药的机会,也死活不肯,最后她发现我们乐山来的人实在难缠,大的搞不定,难道小的还不能拿下?!于是决定采取利诱。
“三哥哥,远哥哥,你们请先出去,我们出门的时候再见。”
“诶?我可没说去啊!”
“你别急,等会儿就知道了。”伸手招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进来,“莲香,翠珠,你们给田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小桃,你到我衣橱里,把前两天新做的那件翡翠撒花洋绉裙拿来。”众人应是。
虽是个女孩子,但在山上我很少涂脂抹粉,我知道怎样飞檐走壁,却不懂如何穿衣打扮。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等我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好好折腾了一番,天色已渐晚,大家乐呵呵地把铜镜递到我面前,看着镜子里面那个似是而非的人,忽然觉得梁小姐这步棋走的,深得吾心。
出门的时候,月已东升,梁晨羽和师叔站在树下谈笑,见我们两人款款走来,容色都是一怔。
“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
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
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师叔看着我喃喃道。
“田姑娘今天,确实应了这几句话来。远远看去,我还以为娘什么时候又给我添了个妹妹呢。”
“你看,七妹妹,我就说了,出这趟门,还是值得的吧。”
“出门耽误了些功夫,让三公子和师叔久等了。”我故意做出一幅大家闺秀的样子,行礼道歉。
大家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