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梁王府的檀木椅子上,心里滋味莫辨。
不久前我得到了生平头一桩生意,给梁王府的王妃“看病”。师父看我临走时还乐得上窜下跳,忍不住说:“你这一匹野马要脱缰的样子,哪有一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模样?让为师怎么放心你下山去?”
我急忙满脸堆笑:“师父,我也就在您和师叔面前放肆一点,平时‘一直一直’都是很规矩、很大家闺秀的。”马上规矩地站到一边,两手交叠低头做鹌鹑状。师叔噗哧一笑。
师父朝师叔看了一眼:“这次是你师叔陪着你去,以后哪能回回都由你师叔陪着,总有一天你是要自己出去的,你师叔不可能陪着你一辈子。”我脸上的笑容一僵。师父接着说:“这次去王府要守规矩,王府不比山里,你须得知道分寸,不要口没遮拦,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我说的话,当然是自己觉得该说的,”我小声嘀咕。
“什么?!”师父声调上扬,眼看胡子又要翘起来。
“是,徒儿明白。”
这时师弟小豆子窜过来,拉住我的手:“七师姐,你要早去早回。要是碰到流氓欺负你,记得打不过就跑,”又悄悄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或者给他断子绝孙脚!还有,别忘了给我买糖葫芦。”说着朝我眨了眨眼睛。
“知道啦!”我耸着肩膀笑起来,一副贼样,已经迫不及待想碰到流氓。
大师兄他们大多十一二岁就跟着师父师叔下山解救天下苍生,虽然偶尔能跟着凑热闹,也就是混吃混喝,我不学无术,各门课业没什么突出,如今天赋异禀,难得这么大了才第一次下山办正经事,一大帮子人都来送我,看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没有一点点依依不舍的样子,敢情是多不待见我,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撵我走,琢磨着平时也没虐待他们呐?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果然曼妙复杂,复杂得很。
听到脚步声,我忙收回胡思乱想的心思,站起来,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伟岸挺拔,步步生风,一股大将风度,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侍从。一番虚礼,落座之后,他看着师叔道:“两年前吴商大战,本王见识过郑公子一骑当千,一套太乙剑法令敌人望而却步,之后虎丘之困,又多亏郑公子使出九宫八卦阵,五万军士才得以脱险,只道是英雄出少年,不想今天再见,乐山果然人才辈出,名不虚传。”
“王爷谬赞,今天在下只是陪同师侄而来,担不得王爷的夸奖。”师叔抬手作揖。
“哦?”梁王这才转过头仔细看我:“原来要为内子看病的,竟是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敢问姑娘如何称呼?”一副哄小孩的口气。
“回王爷,小女子姓田,单名一个七字。”我微笑应道,师叔奇怪地朝我看了一眼。母亲临终前要我忘记过去一切种种,我便不再是赵寅,就叫田七。唔?好像治牙疼的一味药,也叫这名字,懊恼着把指甲往手心里抠了抠,什么脑子?!
“姑娘与本王的一位故人长得颇有几分相似啊。”他盯着我的脸,若有所思道。
“那真是有缘,不知这位故人身在何处,等以后有缘,小女子或可一见?”
王爷仿佛想起了什么,目光看着窗外,“她,已经失踪近十年了。”
“竟是这样?实在可叹。”
他回过头淡淡一笑,抬手拿起茶碗,用碗盖漂了漂茶叶,喝了一口,“姑娘不知,我的那位故人失踪前,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大人的事,何苦连累到她?唉,大人下落不明,连带着孩子也不知所踪。”又看着我,“姑娘与那位故人长地实在神似,不知能否告知,今年芳龄几何?又是何时入的乐山拜师?”
“回王爷,小女子进山之时已病入膏肓,当时年幼又死了爹娘,醒来时并不记得自己确切的年龄,不过按师父说,约莫六七岁。”抬头微笑着迎向梁王探究的眼神。这大致也算事实,半真半假谈不上说谎。
“哦,原来姑娘的双亲已不在,那是本王唐突了。”
“无妨,王爷客气。”
“两位远道而来,路途劳顿,不如先作休息,王妃的病,明天还要有劳田姑娘。”
“不敢,不敢。”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小厮,躬身走到王爷身边,耳语了几句,王爷脸色一沉:“混帐!把他给我抓回来!”
接着对我们说:“本王有些家务要处理,二位在王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李管家。”又转头对一直立在旁边的那位老者说:“李管家,这两位是王府的贵客,好生招待,莫要怠慢。”
老管家的眼睛灼灼地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此时忙低头躬身应是,我们道谢。
出得大堂,管家带我们去客房,路上虽客套了几句,却再没提起那故人,也不再看着我的脸。
傍晚点翠阁上有微风拂过,近处的树叶发出沙沙声,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红色的晚霞,晚霞还未散,天空已挂着一轮残月,苍白的月和火红的霞,明明不同,却出现在一处,是一副美景。把房里的筝架起,白色的裙裾在地上铺开,随风舞动,流水般的琴音一泄而出。
母亲未嫁时,是否曾这样坐在楼阁之上遥望天空,是否曾拉着旁边的人说“你看,多漂亮”,是否在夜里伸出过手,试图摘天上的星星?是否流星划过曾闭上眼睛默念“愿得一心人……”如今亭台楼阁依旧,景还是这景,而伊人已不再。
我当时虽小,却也记得母亲梁,外公就是商国当年两朝元老御封的梁王爷梁锦容。如今这位年轻的梁王,若是我没有猜错,想必是外公去世后承爵位的舅舅,母亲的哥哥梁华栋,我小的时候应该见过他,但并不记得他的样子。
娘亲你曾说与我再不分离,那我带你回到这里,这个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你可高兴?
十年,粗茶淡饭,却从无忧虑,师父照顾我,师兄弟友爱,如今心里还偷偷藏了个喜欢的人,娘亲,你该是高兴的对吗?眼前一片朦胧,不自觉地笑起来。眉心有些冷,是催动了丹珠,天色渐暗,琴的两边放着两盏灯,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几只萤火虫追着光而来,一会儿飞到左边,一会儿飞到右边,双手缓缓抬起,抬头看天空中的闪烁,娘亲,你该是高兴的。
起身站起来,看见师叔就站在不远处,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什么。
“师叔,”我唤他,“你回来了?
他笑笑,走过来,“怎么不弹了?”
“虫都来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喂蚊子。”
他低头,手指随意在弦上慢慢划过,顿时响起一串叮叮咚咚,“听着前面感伤,不过后面又高兴起来”。
扬起手,帮我把一缕碎发夹到耳后,慢慢地说:“小七,虽不知你为何改了姓名,但梁王定会派了人去山里查探,我已叫人快马送了信回山里,望能帮你圆这一场。”
我脸上漾起大大的笑,突然很想伸手抱住师叔,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进他怀里,告诉他,“我要永远跟师叔在一起。”可是,我的手紧了紧。
“我……多谢师叔。”就算我脸皮再厚,这样的话,究竟还是说不出口。
“你已经长大了。”
师叔朝我看看,张口想说什么,就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
“齐远兄,好久不见。”随之而来的,是门口出现一对少男少女,男的长相与梁王有几分相似,身上穿着兰色锦袍,腰间坠着玉佩香囊,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女的粉色长裙拖地,摇曳迤逦,腰间多了一对精巧的银铃,随着走动发出悦耳的轻响。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特别是一双眼睛,乌溜溜水汪汪,很是动人。
“晨羽兄,别来无恙。”一番介绍,男子是梁府的三公子梁晨羽,女子唤作梁慧容,府里的四小姐。
四人进了房间坐下喝茶,四小姐首先发话:“这位七妹妹,就是父亲特意从乐山请来给娘看病的?没想到不过与我一般大,医术竟如此高明。”我刚想谦虚几句,假笑已经堆在脸上,她眨巴眨巴眼睛,扭头直勾勾盯着师叔,声音越发显得娇滴滴:“远哥哥,你这次来,还像以前一样仓促着就要走吗?”
远哥哥!我一个激灵,只觉得从脚底板到头顶心的汗毛都颤了颤,急忙扭头左右看看房间的各个角落。
“田姑娘,可是在找什么?”梁晨羽笑眯眯,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睫毛长长像长了倒钩一般,要把人的魂灵都带走。我深以为这样的一双眼睛长在王孙公子身上,委实可惜,啧啧,勾栏院又少了个花魁。
“找扫帚和簸箕。”
“找它们做什么?”
“扫一扫我刚掉下来的鸡皮疙瘩……”
师叔打断我:“这次来是为了令堂的身体,若是师侄治疗得当,令堂无碍,便启程返回。”
“这样啊。”梁小姐也没功夫理我,估计正低头矛盾着到底是期望母亲快点好,还是让师叔慢点走这件事。“我最近身体也有些不舒服,脚有些疼,等七妹妹给娘看好了病,不知能不能给我也诊治诊治?”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显得很高兴,朝我甜甜地笑。
“不能。”我也挺高兴,也朝她甜甜地笑。
“为什么?七妹妹你能给娘看病,为什么不愿意给我看?三哥哥~”她显然很少收到这么直白的拒绝,扁着嘴,垮下脸,转头朝梁晨羽求救。梁晨羽一直颇有兴趣地朝着我看,眼睛眯眯地问:“是啊,为什么田姑娘不能给小妹看病?”
我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小女子只会治疗心病的医术,而且——”看着梁小姐张了张口,看她一副恨不得立刻得心脏病的架势,急忙接下去,“不是所有的心病都能医。”
她显然不相信“这是为何?”可怜兮兮的又朝师叔望去。
“师侄说的,算是实话。五师侄的医术已小有所成,疑难杂症多可手到病除,若不是这次病情特殊,也断不会叫小七来。”这倒是实话,当然,五师哥不能来,原因还有其他。五师兄去年给商国第一富的女儿,王喜财的千金王巧儿看病,病好了,巧儿也瞧上了师兄,王某人为表感谢,要送师兄一堆宝贝——其中赫然包括王巧儿。师兄虽喜好宝贝,但那活宝贝成天介的牛皮糖一样粘着,实在太棘手,忍痛说了两句解救天下苍生、医者责无旁贷的违心话,就忙不迭地逃回山里,回来又不消停,夜夜对着月亮杜鹃啼血,一阵子嚎:“我的夜明珠啊~”让山里的乌鸦不胜其扰。
不过王巧儿是个实心眼,觉得既然喜欢他的人,就要得到他的人,之前父亲说了要把她许给师兄,虽然没嫁成,但本着从一而终的理念,不敢上山来闹,就开始在山下死守,她施展一切手段,对师兄围追堵截,只要他下山,她必定在方圆三尺内出现,并且从此寸步不离。
师兄无福消受美人恩所以不愿再下山,我出门的时候还红着一双兔子眼叮嘱我,让回来的时候给王巧儿洗洗脑子,并且说只要他得了自由,愿意把我垂涎已久的天山紫玉簪奉上不算,外加替我刷仨月茅房。我唯唯诺诺,心下一脚把自己的脑袋踢飞。
五师兄和王巧儿这厢闹的不可开交,一众师兄弟也分了两派,有的希望五师兄早日脱离苦海,有的赞成王巧儿早日拿下五师兄这个堡垒。大师兄便双手一搓,开了赌局。我虽然深以为五师兄是否娶王巧儿,和五师兄是否脱离苦海其实没甚关系,但本着同是霸气测漏的女流之辈,把宝压在了王巧儿身上。可平时在山上游手好闲也没什么积蓄,大师兄看我又做出一脸厕纸相,嘴角抽了抽,“行了,你输了,就替我扫半年茅房,你赢了,我替你。”
所以我要是帮五师兄赢了,就要替大师兄刷六个月茅房,因此就不能答应五师兄给王巧儿洗脑。
现如今也不知结果如何,万一输了,想到要刷六个月茅房,心里一阵烦躁,拿起茶杯猛灌一口,大声喝道:“我讨厌茅房!”
“噗~”梁小姐一口茶没含住。
“什么?”“什么?”另外两位男士异口同声,吓了一跳,显然跟不上我鬼斧神工的思路。
我伸手扯起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我要去茅房。”遂默默转身出去了。
回来只听得屋子里一片笑声:“……是啊,远哥哥你不知道,爹命人把三哥哥抓回来,家丁浑身解数施尽,还是抓不着,急得都快哭了,纷纷求了他,求他让他们抓,别再逃了。……”
“哈哈……”
“难怪令尊生气……”
我跨进去坐下,师叔扭过头,给我倒了杯茶,“我们在说三公子今天去相亲的事。”
“听你们笑的,好像很有趣?”
“三公子特地扮了丑,叫人家小姐吓了一跳,媒婆都下不来台。”
“这倒真是有趣,师叔,下次有机会,我也要去见识见识。”
师叔笑着看看我:“这十六才刚满,已经想着去相亲了?”
“倒不一定非要是自己,或者师叔哪天去相亲就带上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相亲,有点遗憾。”我去了就给你捣乱,嘿,叫你去相亲!
“远哥哥去相亲,怎么能带上你?”
“没关系,田姑娘,赶明儿我去相亲你要还在府里,我便带你去见识见识如何?到时候若要逃,还能上演一番双人草上飞的功夫。”
“好啊,好啊。”我忍不住拍手,大家一阵哄笑。窗外有风吹过,伴随着蟋蟀的叫声,萤火虫在夜色里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