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日那天,正是梁府四小姐梁慧容成亲之日,处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一派喜庆吉祥。
我能想象坠着金色穗子的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摇曳,屋子里挤满了人,正堂中间贴了个大大的红色双喜,喜字下坐了两位乐呵呵的高堂,师叔脸带笑意牵着新娘,跨过火盆,走过门槛一路过来,伴着司仪尖锐的嗓子跪拜天地高堂,最后送入洞房,一切都那么顺利,没有丝毫差池。
席间杯盘声,欢笑声,觥筹交盏,其乐融融。
师父闭关并未下山,大师兄作了代表。我们八个子弟占了张十人的桌子,浩然猛给我夹菜,“师姐,这么好的菜,你吃!我知道你现在难过,来,多吃点就不难过了,大师兄说,这大千世界,好男儿多的是,师叔不娶你——啊!”突然大叫一声,“谁踩我?!”
“要你多嘴,这一壶没开!”
“什么?”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笨!不会换个话题吗?”大师兄不知欻欻嚼的什么跟山羊似的,插嘴进来,“咳咳,好辣!那个……小七啊,小豆子说的不错,多吃点菜,这黄豆肘子不错。来来来,夹上。你这趟下山,瞎地也忒突然了——啊!谁踩我?!”
“大师兄,你这话题也转地不怎么高明。”
“懂什么?你懂什么?你知道我后面接着是安慰吗?”
“别!之前吴嫂被你安慰地投了河,昨天张屠户又被你说地哭一宿,大男人,嚎地跟杀猪似的,积点徳吧。”
“前天是谁拿搓衣板撒气,埋怨她出师不利没把师叔拿下的?!你今天倒会装好人,三师弟,别忘了,输的人袜子得洗两个月,啊——脚,脚,我的脚!谁——啊,呵呵,师叔!”
一众人忙站起来打哈哈,我从善如流,莫名还生出些庆幸来,看不见也好。
有人碰我的杯盏,瓷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堆上笑容,夹杂在一片祝福声里,“新婚大喜,永结同心,”
“谢谢。”有人低低的答,也不知在回应谁。
仰头饮尽杯中酒,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便散了,我又坐下。
厅堂里格外热闹,有人喊“倒酒,倒酒!”有人喊“不醉不归!”有人没坐稳摔了一跤,有人拍手哈哈大笑……都是祥和。
不善酒,多喝了两杯有些上头,五师兄夺下杯子让我回房休息。丫鬟们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端菜倒酒服侍各路达官贵人,他刚拽了我走就有旁的人拉着他敬酒,他只得让我坐下等他。视力已好很多,我便趁着五师兄走开的空挡摸着墙角出了厅门。
喧哗渐远,府里彼处的热闹衬托着别处的冷清。有些头晕,我坐在廊下,背靠柱子,今晚总是月明星稀吧。
有两个人打远处过来。
“……哼,在战场拼死却得个奸细的名声?”
“也是外面在传,说是你帐下的,擅琴。我也觉得可笑,大丈夫擅长的不外乎刀剑阵法,却是弹琴,说的倒似个女子。”
“你听谁说的?”
“现在连街上三岁小孩儿都知道,有人神乎其神地说这人有把魔琴,靛兆关之战正是因为他弹了琴,吴国才没有输,这把魔琴——”
梁晨羽打断他,“今天舍妹大喜,你多喝两杯,我回头再来找你。”又大声道,“寅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说着已走过来。
我慢慢站起来,“喝得多了些,正准备回去。”
“怎么一个人?被他们灌的,我也正想散散酒,走,陪你过去。”
一路上话不多,他时不时提醒我往左往右。我忍了半天没忍住,“刚才……可是真的?”
“什么?哦~~那都是些谣言,总有人闲来无事妖言惑众,你别多心。”
“知道事情始末明摆地指向我,只怕是有心人,若连累上你……此番我便随师兄们一起回乐山吧。”
“山上艰苦没人服侍,你现在的情况……之前也不是没说过,若是赵王府的人,你大可不必担心,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不会让你吃亏。”
我默默朝前走,“我只是想回去。”
“你……若是觉得不自在,老爷子有处别院,可以——”
“有时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山上太吵,不过若真是一个人,也不知会不会太冷清。”我不知要怎么答。
“……”
“以前不明白,师兄们每次下山,哪怕在任务上受了伤,回来时总是乐呵呵的,现在知道了,大概因为那是自己的地方吧。其实山上要挨师父的骂,大师兄对课业的要求也高,纵然千般不好,可师兄们都很团结,那里是我们的家啊。”几乎是叹息。
“家?第一次听你说起乐山,原来那里才是家。”他说的若有所思。
眼睛有些酸胀,仰头望天空,一片乌黑,却哪里还看得见。“出来那么久,我原也该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半响不说话,“前两天,我对老爷子说了……”
“嗯?”我转过头,“说了什么?”
“说——要娶你。”
我不能反应,怔在原地良久,待回过神来,只觉得气血上涌,迈步就走。脚下绊着什么有些趔趄,一只手拂过衣袖正要拽住我,我只顾往边上闪,膝盖撞着廊柱一声闷响,跌在地上,梁晨羽脚步跟着过来。
“不劳三公子。”我口气生硬。
他脚下骤停,我顾不得疼扶着廊柱勉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未听到他的脚步再动。
然而我毕竟还是没有去成乐山。
五月十五那天,我手里挽个小包袱斜倚在自己房门口,旁边站着浩然,他肩上扛个体积硕大的包裹,里头全是在京城大街小巷搜刮的各地小吃零食,难为他倒也背得一副飘然的模样。
等得实在无聊,浩然在包袱里挖啊挖,挖出四根糖葫芦。他手上的三根糖葫芦只剩了棍子,还不见有人来唤我们,我把自己手里那半根递给他,“捋下来吃的没沾过嘴,给你吧,吃完了我们去看看。”
没到正厅,就听得梁老爷子的声音。
“……赵胤琪,你凭什么来要人?!就凭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兹事体大?真是笑话……”
“……赵寅若在府上,请她随我回府。”
“想带她走只怕没那么容易。若说关系到两个王府,真有那么大的事,顺天府尹自会来抓人,何劳您赵王爷大驾?!”
“梁王的意思,莫不是要本王搜府?”
“搜府?好大的口气!难道皇上的亲弟弟就能为所欲为?别以为我不敢参你?!我梁某人也不是善辈,倘若你今天敢动王府中人,便一定要你好看!”
“本想好言相劝,奈何王爷实在冥顽不灵,来人——”
“大胆!谁敢搜府,本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拿剑来!赵王爷,这十年的恩怨,你我今天正好清算清算!”
“王爷雅兴。”
“好说!还不快把剑拿来!”老爷子真动了气。
“王爷不可……”“老爷,您消消气……”“老爷子——赵王爷,此番定有些误会,不妨——”弩张之际,众人自是一番阻拦。
师弟的包袱轰然落地,里面掉出个不知什么罐子,滴溜溜一路滚出去,跌落台阶时一声脆响,本来吵嚷的大厅瞬间安静,。
“啊~桂花妹妹的蜂蜜!”浩然拎起包袱追了出去。
我咳了咳,扶着门跨过门槛。“舅舅,这是怎么了?”
“舅舅?……”
有人低了声音,“王爷,拿了玉佩来找的,正是这位姑娘。”
“来人,请大小姐回府。”
立刻有人应声。
“小七!”五师兄一把拉住我拖到他身后。
“赵王爷恐怕忘了,这儿是梁府。寅儿你莫怕,一切有舅舅,先回屋去,有人想从这里把你带走,得先过了我这关!”
“是,寅儿一切听舅舅吩咐。”转身欲走。
此时赵王爷却开了口,“慢!本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我顿了顿,回过身,一揖,“王爷但问无妨。”
现下屋子里除了我和两位王爷,只余梁晨羽并五师兄。
“这次攻打吴国,你可有随梁将军出征?”
“是。”
“寅儿,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会随……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她上战场!”
“……”
“你可会弹琴?”
“小女子不才,会得一两首。”
“惯常用的是什么琴?”
五师兄悄悄朝我靠近一步,尽管隔着衣衫,我都能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紧绷。
我明白地笑了,那把筝名满天下,秦岚枫只消散出琴的名字,自然有人对号入座,真真逃不过,如今只是还不知道那帮他的女人是谁?我不紧不慢地答,“正是凤舞九天。”
“你!来人,带她回府。”
“谁敢动她!”梁王爷大喝。“十年前你无情无义,不分青红皂白撵她母女出门,害得她们流离失所尝尽世间冷暖,我妹妹身患重病客死异乡,这笔帐且未跟你算,今天上的门来就想带她走,赵王爷真当我梁府没人?!”
“梁王爷,我知你关怀则乱,但现在不是争一时之气的时候。赵寅毕竟是我女儿,如今大街小巷人人知道商国出了奸细,你以为皇宫那边会不知?”
“……”
“此番传播消息的是谁?目的为何?若不是得知有人要动她,本王也不会特意赶来。”
……
前几天师兄们已先行回山里,师叔今天一早便陪梁慧容去庙里上香还未回来。果然再无干系,我拢了拢手里包袱,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