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赵府楼阁上。
已是傍晚,池塘里有鱼跃起,咚咚的声音。我被禁在这院子,也没觉得有甚不自在,五师兄因说治眼睛,时不时来一趟,守卫也不为难。
“白白让赵王的小妾得了便宜,哼!”他愤然把笔放下,还在心疼那把琴。
我立在窗边,听风的声音。“好端端一张纸,被你蹂躏的,此番是我不好。”
“不是你还有谁?!没用!好端端摆着,怎会给人拿了去?”
“她也只是说借,我还能强压着不给?!何况如今还是人犯!师兄,顺天府快来抓人了吧。”
“……”他声音低了低,“你不说出丹珠实情,有些地方确实无法解释。”
“王室容不得妖法,”我顿了顿,“说出来,只怕乐山更逃不过。”
“以前师父说过,乐山在外名气太盛,皇上早有戒心,我却不信,如今看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帝王心……那梁府那边——”
“暂时没有动静。秦岚枫计划周密,吴国昨天派来和亲使臣,说大皇子愿娶赵王嘉睿郡主为妃,两国从此结以金兰,朝堂一片哗然。不过梁赵两王难得一心,总还有些余地。”
“师兄,求你给我一颗药丸。”
“什么药?你又哪里不舒服?”
风吹草地发出沙沙声。
“我怕疼,顺天府就不去了。”我转过头朝他笑,“一定会屈打成招的,本来长得就不美,到时候拖出去多难看。”
他走过来,“你……你瞎说什么?”
“我不去那里。”
“结果未定,你急什么,不许胡闹。”
“如今倒当真想胡闹,却不能了。师兄,结果你我都知道,”缓缓去握他的手,叹了口气,“算我求你。”
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搂过我,声音低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点点头,“好。”
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嗓子也闷闷的,“对师父说,终是徒儿不孝,请他,莫要生我的气。”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脖子里有个荷包,大殓那天,烦师兄帮我把它放到外面,如今样貌和小时候不同,但这荷包娘亲是认得的。师兄,你说娘亲还会认得我吗?”
他的手紧了紧,“认得,她认得的。”
“十年了,我很想她。……师叔他……师兄,明天上午,你别来了。”
第二天一切妥当,我梳好发髻,套上平生最喜欢的一件素色织锦长裙,玄紫色的腰带和袖口,绣着翩翩起舞的蝴蝶,本想十七岁生辰那天穿的,师叔喜欢白色,可惜了。看不见铜镜,只好请丫鬟代劳,轻轻敷上一层粉,细细地描眉,最后拿来胭脂,抿了抿嘴唇。
“小姐,你真好看。”
我淡淡地笑。
“嗯,真像以前的王妃。”
“哦?”我摸着铜镜,仿佛看到了那张精致的脸,笑意更深,“如此真好……院子里可有什么花?”
“小姐是要簪在头上?这处院子有几株山茶开得正好,可惜颜色太素,隔壁院子倒有些鲜艳的。”
“素点好,今天再合适不过……。”
乘那丫鬟去采花,我取出荷包,把药丸放进嘴里。
一会儿她才回来,想是仔细挑了几朵,此时正簪地很认真。我伸手拿了一朵放在鼻尖,淡淡的香。
“小姐,王爷来了。”
有人不急不徐地进来,坐下。听声音,并不是他一人,常年身居高位,怕是离了侍卫反倒不习惯。
丫鬟上好茶,便带门出去了。
“你娘也喜欢山茶花。”他口气里难得几分轻柔。“还不肯说吗?难道真要嫁去吴国?”
天气温和,身上也暖融融的,心也变得柔软,“只怕无端连累了他人,至于嫁人,此生——怕是不能了。”最后一句几乎低地听不见,只说给自己,药已下肚,嘴里却为何还是苦。“王爷,天气宜人,你我今天,不妨说些别的。
他拿起茶杯,碗盖拂过茶叶发出轻微的响声,“你想说什么?”
“娘亲从不提起以前的事,而我,却是愿意知道的。”
“陈年往事,你娘既然不愿你知道,你又何必拂她的意?”
“只想知道些真相,若真如他人所说,我也了无遗憾了。”
他放下茶杯,并不说话。
我的时间却不多,“这样,你我互问互答,也算公平,如此可好?”
“好。”他闷笑一声,我却不知道笑从何来。“你与你娘很像。”
“……”
“最初来赵府找我,所谓何事?”
我有些奇怪他问这个,“为救一人。”
“什么人?”
“却是轮到我问了。娘亲被逐出府,可是因为与当时的行军总管……私下见面?”
“没错。”
“……”我缓缓低下头,山茶花的花瓣抚在手心有些痒。
“至少表面如此。”
“表面?”我抬起头,“那实际又如何?”
他不说话。
我想了想他刚才问的问题,“当时为了救师叔。”
“楚明精通岐黄之术,你不去找他却跑来我这里找大夫?”
“他中了流水烟波,需要七虫七草丹。”
“流水烟波?此毒……看他武功,并不像中毒。”
“自是已解。”
“已解?”他的指节轻轻敲着桌子,“怎么解的?”
“王爷,我已答了三题。”
“她与郑勇见面,无关风月。”
“却如何说她行为不检?”
“逼不得已。”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未到说的时候。”
“王爷如此,那便换个问法,当初行军总管之死,可与娘亲有关?”
“郑勇遭他人毒手,与你娘无关。”
“如此,”松了一口气,我站起来,来到窗前,虽有些风但天气总算不错,在这样的日子离开,让人很满意,“我也可安心了。”
“流水烟波是怎么解的?”
“这个也未到说的时候,王爷不妨换一个问题。”
“你去战场,目的为何?”
额头丹珠又莫名发烫,是时候了。“不放心一个人。”
“敌人?”
我把花凑近闻了闻,“至亲的人。”
“你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爷若能再见娘亲一面,可会说什么?”
他沉吟半天道,“想说的,她都懂”。
“如此……甚好,”鼻尖有什么滴下来,落在花瓣上,一滴,两滴。时辰到了,我听得自己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山上的凌霄花都开了吧,出来这么久,终于……要回家了,要麻烦王爷件事,请送我回乐山!”说着身体软了下去。
“寅儿——”
朦陇中似乎有人抱住我,一遍一遍地唤我小七,那般熟悉的味道,我却第一次觉得人生没有什么非要留恋,这些执念都离我去了,孑然一身。张嘴吐出大口大口地血,抱我的手紧了紧,后背一股股浑厚地真气涌来,武功不在,真气还有何用?
长长舒了一口气,手里的花,滚落下来。
……
(第一卷完结)